少年不识愁滋味中央文化部咸宁垦区
5月下旬(注01),我应邀从咸宁赶到文化部离退休人员服务中心宣讲向阳湖文化。荷兰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会长团会长兼秘书长、杰森荷兰国际有限公司董事长黄钺先生得知我来京,与其千金黄诗洋驱车接我至四季青一处酒店小酌,席间还有全国政协委员、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林阳及“向阳花”侯若菲、聂建英等。在京创业的犬子熟了亦一同前往,感受了浓浓的“向阳情”。我的思绪自然也回到两年前的一个春日,黄钺千里迢迢重访咸宁。他长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在我的陪同下参观了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并到我的书斋“向阳轩”叙谈。他属文化部向阳湖“五七”干校十四连的子弟,其父黄肃秋先生是我国著名古典文学专家,《西游记》的校注者。那天晚上,黄钺谈兴甚浓,生动地讲述了不少昔日向阳湖的故事,给我们团队的干校研究增添了不少新的素材……(图01)
图01黄钺(右)与本文作者李城外,在中央文化部咸宁垦区五七干校共产主义学校所在的原咸宁高中旧址
黄钺清楚地记得,年9月27日,人民文学出版社全体下放人员坐上卡车,集中到天安门宣誓。然后在永定门上火车,南下直奔咸宁。第二天经过武汉长江大桥时,大家非常兴奋,车上有人看着表掐算,说在桥上接近走了三分钟。给少年黄钺留下深刻记忆的,是诗人方殷坐在车上,拿出一朵梅花标本往窗外直摇,黄钺就问父亲“那是在干什么”,父亲说那是方叔叔和爱人郑梅挥别,所以拿着梅花在那里摇晃。父亲与方殷一直是好朋友,调侃他是“方酸”,意思是到干校去改造思想,还有这种小资情调哩。
到了干校,先是住在老乡家里,后来才在王家湾盖了房子,黄钺进王家湾小学念书,上的三年级。初到向阳湖,完全是一片新天地,很开心。学校旁边是个香油坊,炒芝麻、麻油,下了课就可以躺在芝麻垛上吃芝麻,香着哩。相对同龄人而言,他是早熟的,也干了一些当时讲是“动机不纯”,但是现在看又很有点“孝子情怀”的事。其一,黄钺学会了“泡病假”。有时主动去咸高的医务室,拿一个杯子,泡点热水,对医生说不舒服,医生问“怎么了”,答“我浑身发冷”,于是给个体温表,人就出来了,然后他将表放进杯子里,一看到了三十八度八,就拿了出来,医生又问“你怎么不舒服?”,答“我恶心”,然后开个证明,就能吃“病号饭”了。为什么想吃“病号饭”?因为“向阳花”最怕的就是吃腌南瓜,加了盐的甜南瓜,没法吃。其二,干校木工班也在咸高,食堂烧的是木工班的锯末,一看到食堂有好吃的,黄钺就主动帮着去推锯末,然后得到厨师的照顾。比如吃鳜鱼,谁都不愿意去洗,因为扎手,黄钺就每次要求帮着弄,手被扎后肿得一塌糊涂。一般是一人分一勺菜,师傅就多给一勺鳜鱼,他就藏起来,带回干校给父亲吃,有的时候带过去以后,鳜鱼实际上已经变质,父亲却从来不说“别带”、“都坏了”。要知道那时候黄钺还是个孩子啊。其三,父亲在干校烧锅炉,因为所谓“问题”搞清楚了,就没有下湖,却老得砌炉灶。黄钺心疼父亲,得知咸高后边有个砖厂,就去砖厂找耐火砖,硬度要好得多,于是有时就不上课,跑去偷耐火砖,偷了还要藏起来。用黄书包一次顶多带两块砖,背着书包,把砖给父亲带了过去。
这种事情虽小,但现在想想,与同龄人比,就令人刮目相看了。我向黄钺提及,自己读过林阳等著《童年的干校》(连环画出版社年版),类似的故事也有不少。黄钺在我的“诱导”下,也“老实坦白”,自己那时干了不少淘气的事。
黄钺讲述道:“我当时十分调皮,有同学说我不太上课,因为也没正经文化可学的,我就自个儿出去玩。有一天早上,我从食堂出来,三年级的宋京生(十三连子弟)这个班在我们宿舍门口列队,我从他们队后边过去,然后走到他们前边时,他们班就有人骂我,我记得是第一排从左到右第三个。我拿起一块石头(或灰渣),猛打过去,只见那小子一低头,不料打到宋京生脸上。当时还不怕,我该走走我的,后来宋去医务室,病情转恶化了,得了脑膜炎,拿门医院,我母亲一直跟着,吓坏了,军代表和王班长把我关到楼梯那个房子里的(图02),严厉地说:‘如果她死了,你得偿命。’我可是吓坏了,11岁的孩子怎么能不怕?后来,宋京生脱离危险了,我到晚上才被放出来。这件事是我心里一个永远的痛,那个男生是我心中永远的恨。宋京生是被误伤,脸上却留下一道疤痕,我也是被动的。挑起这个事的是那个男生。我一直心里愧疚,不管什么原因,给宋京生带来了伤害,这么多年,一想到这事我没法不自责。”
图年,黄钺重返咸宁高中时在文中所说关禁闭的地方留影。
还有一件事更为恶劣。在向阳湖的子弟,14连的孩子算得比较淘气的一群,当时有龙世辉的儿子龙又晨,还有蒋路的儿子,陈迩冬的儿子等。至于施咸荣的儿子施亮,王士菁的孩子王岗,都是好孩子。可龙又晨听说五连(中国作协)有个姓周的子弟挺狂,就寻事找他打架,一次见他在向阳湖划船,便拿棍子冲上去斗殴,不知是把他的右手还是左手的拇指打折了,打完了以后,还把船翻过来,倒扣湖里。主要是龙又晨闯的祸,黄钺是“从犯”,结果也被定了“罪”。过后陈迩冬、蒋路,包括黄肃秋,都带着自己的儿子,排着队,到五连给他们道歉。这事就如同“宋京生事件”一样,在黄钺心里边,感到特愧疚,因为这么一批老文化人,当时还是“黑帮”,子弟不能为他们分忧,还尽添乱,让他们不得不道歉去,徒增羞辱。因为父辈向人家承认错误,是要遭到五连军代表训斥的。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插话,评论黄钺当年的所作所为,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无意中“坑爹”啊。他毫不忌讳,坦诚地说:“的确是坑爹,后来一直觉得太对不起父亲了!”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时过境迁,我不由得问起黄钺如何评价那段生活?他坦率地回答道:“很奇怪,我们有一批干校的孩子,多数人对这段历史更多的是怀念,我们对有些人的记忆,充满了负面的感觉。我觉得人生的经历,是最宝贵的,因为你的经历对你之后的成长,是非常有价值的铺垫。现在有人讲,那段经历使我们这些‘向阳花’之后经历挫折,都能化解了。所以,我们对那段经历更多的是从积极的意义上来看的。但也有一个问题,我们并不能理解父辈在当时环境所承担的精神的痛苦。因为尽管一批知识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并不是重要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折磨。”黄钺举例说,父亲是59岁来干校,记得那时候有人问他,“老同志,你这么大岁数,有五十没有?”因为他能干活,很能干,父亲就说:“五十青春去不还,如今六十正当年。”他那时的外号叫“黄三镐”,这个起错了,实际上应该叫“黄三锹”,劳动时一般搭当是父亲与陈早春,陈早春是湖南青年,很能干活,父亲三锹泥放筐里,太沉,把担子都压断了,后来同事们就给黄肃秋起了个外号叫“黄三镐”。而实际上,少年黄钺根本不知父亲内心的痛苦,当时正是他出成果的年龄,是学术上创作上的黄金期。黄肃秋是搞《文心雕龙》研究的,到最后也没有成果成书,无奈何没有治学的环境,只有留下终身遗憾。
时至今日回头看,孩子们当年更多觉得好玩,大人们则更多的觉得痛苦。后来随着黄钺成长起来,再看父辈那代人,才真正体悟到他们不容易的地方。他此次重返咸宁,就是为了缅怀当年那个岁月。机会难得,我又请他补充介绍了两则黄肃秋先生的干校旧事。
黄肃秋是个美食家,喜欢吃东西,喝酒。可在干校,为了吃东西没少挨批,他把吃的放口袋里,放在床前,被人视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可当有人知道他到干校后还有罐头吃,这个事就大了,他为此还挨了批。
难能可贵的是,黄肃秋身在干校,诗心未泯。连队修了个新厕所,他立即作打油诗以贺之:“妙手新涂可可墙,师傅功夫不寻常,今朝装满人肥料,唯与东风稻谷香”。还写下一首《赠友人》:“雪压冬青大地春,云开远岫楚天亲。端居耻坐丹江叟,愧尔东西南北人。”后来黄肃秋一家又转到丹江,陈文彬还与老友写诗唱和,其中一首云:“政协委员来放牛,娇骄二气一时休,老牛若解其中意,定与吾人反帝修。”由此可见,文化人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写出这样的诗作,是挺不容易的,而且比一般意义上知识分子的境界更高一些(图03、04)。
图03黄钺全家在干校合影。右后侧的黄钺被剪出用作小学毕业照之用。
图.黄钺和爸爸、妈妈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暗暗感叹:“却道天凉好个秋!”又忽然想到,此次的访谈对象来自郁金香的国度——荷兰,与过去有所不同,于是便问黄钺:“你对咸宁挖掘五七干校资源有何看法、评价?向阳湖文化如何进一步走向世界?”黄钺不愧文化名人之后,学养丰富,立马侃侃而谈,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这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有一批特殊的文化人下放到向阳湖。干校的历史是一个时代的缩写,知识分子在这个时代里生活的缩写。在这个过程,我更多是觉得要积极去看,因为当年很多人只是大学毕业生,还不是名人,分到各个文化单位,然后经过干校的历练,回去以后都成了业务尖子,像杨德炎、陈早春,都成长为骨干、领导,这很有意义。这段历史和知青史不太一样,‘五七’战士多数是成人,是被组织的下放。文革史里,干校史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与知青史并驾齐驱,是有同等重量的一段历史。知青回来以后,有更多精力来记述当年,可是两者的差别在于,干校当时就有很多人是学有所成的,回来以后多数人很快翻过去那一页。这种状况,对干校史的研究是有一定的影响的,所以没知青史那么热。在当时背景下,干校有很多共性,而向阳湖是有典型意义的干校,咸宁人能抓住向阳湖开发文化资源,让后人对这段历史有一个完整的的认识,实在是功莫大焉!”
稍事休憩,黄钺话锋一转,由衷地对我说道:“我一见到你就倍感亲切,对你的敬意是油然而生的。今天参观了城外中国五七干校资料收藏馆,我觉得积累了上百架书,数万册件干校资料,真是了不起。你可以称得上是没有下放干校的‘五七’战士。你以一人之力,编辑出版了七卷本《向阳湖文化丛书》。我这么多年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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