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强虚构的敌人不是非虚构澎湃在线

原创董强三联学术通讯

进入21世纪，“虚构”与“非虚构”的对峙取代了“小说”与“历史”的共生，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再难找寻文本的“理想读者”；而历史，也随之变得轻忽、飘渺。重新讨论小说、历史与形式，不只是为了站在“虚构”这边，更是检索一个世纪以来人类对美好生活的期待与想象，为叵测的未来留存一份备忘。

4月24日，三联书店邀请到格非、董强、范晔、苗炜四人做客“三联新知大会”第三季第四场活动《站在“虚构”这边——小说、历史与形式》，与大家分享自己关于小说、历史与形式的看法和心得。现将董强教授在活动现场的发言与读者分享。

董强，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主任、教授，法兰西道德与政治科学院外籍终身通讯院士，法兰西教育骑士勋章、法兰西荣誉军团骑士勋章、法兰西学士院“法语国家联盟金奖”获得者，傅雷翻译出版奖评委会主席。曾师从米兰昆德拉，并将《小说的艺术》《身份》《帷幕》等作品译为中文。

虚构的敌人不是非虚构

董强

大家好，今天很高兴应三联的邀请，参与这个讨论。

今天我们的话题很有意思，叫“站在虚构一边”。这当然让我想到普鲁斯特的著名说法，《在斯万家一边》，《在盖尔芒特家的一边》，等等。既然在虚构的一边了，肯定要站在虚构的立场上来思考。但同时，既然在虚构的一边，只要抬起头来，对面看到的，就可能是非虚构。虚构与非虚构，小说与历史。当我们看到一个人过于沉迷于小说之中时，我们会说：醒醒吧，这只不过是小说，不是事实，也不是历史。往往这样一句话，可以当头棒喝，让人回到现实中来。也就是回到理性、理智上来。因此，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虚构仿佛是理智、理性的反面，是虚幻，是梦。在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小说《红楼梦》中就有“太虚幻境”的梦。

然而，当我们把目光扫向现代小说，我们发现，任何经典的虚构小说，都是高度理性和严谨的产物。也许，正是在这里，另一个主题词进入我们的视野，那就是形式。任何形式，都是一种艺术和美学的选择，不是梦幻，而是人的高度理性的产物。

事实上，在现代小说的初期，这种虚构／非虚构与虚幻／现实的等同，就引起了重要小说家的注意，甚至成为重要的小说的内容。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读了那么多的小说（浪漫主义的），从而形成了一个自己的虚幻世界，或者说，认为世界应该是那样子的。于是开启了她走向灭亡的道路，而这条道路，是极其可怕的现实。福楼拜被认为是一位现实主义大师。作为虚构产物的包法利夫人，真实到了被法官判定“有伤风化”的地步。然而，福楼拜作为现代小说始祖一样的人物，真的是最早提出这个问题吗？当我们追溯一下，就会发现，大名鼎鼎的《堂吉诃德》，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虚幻中的人与现实的撞击的故事。因此，昆德拉把《堂吉诃德》视为小说的鼻祖，它从一开始就指出了虚构小说中虚幻与真实可能发生的冲突。事实上，即便我们跳出小说的种类，比如去看戏剧，那么，无论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还是莫里哀的喜剧，都充斥了生活在自己虚幻世界里的人物。在莫里哀大量的喜剧中，让生活在虚幻中的人看到现实，比什么都难。如果大家仔细想一下，所有的喜剧人物，都生活在自己虚幻的世界里，与现实的冲突，构成了最大的喜剧张力，无论是《吝啬鬼》中的阿巴贡，还是《伪君子》中受骗的主人奥尔贡，还是《贵人迷》中的汝尔丹。而且，往往是仆人、下人、小人物，生活在现实中，其他无论是贵族，还是主人，都容易生活在虚幻中。在法国文学中，在雅克与他的主人的关系中，雅克总是比主人清醒，费加罗总是比他所服务的贵族更聪明，也就是更接近生活的智慧。浪漫主义们索性就抛开这个问题，因为他们索性就彻底生活在了虚幻之中，并以这样一种理想化的、浪漫的情调，贯穿所有作品。

福楼拜与《包法利夫人》（法文版）

然而，即便是浪漫主义者，在他们尽情虚构的时候，也会强调一种他们称之为“所在地的色彩”的东西。也可以说是一种“环境本色”。也就是说，即便是发生在遥远的中世纪，即使主人公是异国情调的吉普赛人，即便事件从法国移到了西班牙，甚至移到了东方，那些人物也必须从装饰打扮到语言谈吐，都吻合其所处的环境的特色。因此，浪漫主义者成了最讲究历史资料考证的人。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就是雨果。他对历史资料的重视，在《巴黎圣母院》这样的作品中，达到了极致，以至于巴黎圣母院作为建筑，也仿佛成了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作者为之着墨之多，令人赞叹，而且这在让《巴黎圣母院》成为传世杰作的过程中，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积极因素。当巴黎圣母院着火的时候，人们突然意识到，也许雨果的作品，将比现实中的那个历经考验而耸立至今的著名建筑更加具有生命力。

雨果《欧那尼》

这个问题也涉及到小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种类，也是法国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阶段，那就是历史小说。大家知道，在19世纪初期，法国流行英国的历史小说，主要是司各特的小说。司各特的小说几乎影响了所有法国大作家，逼着他们或者在历史小说上有所突破（比如大仲马），或者另起炉灶，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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