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的曾国藩,到底能不能另起炉灶
自古权臣重兵在握,要么兔死狗烹,要么谋朝篡位,很少出现第三条路。晚清却是非常特殊的情况:一方是拥兵自重的地方军阀;一方是女主拥幼子当国,主少国疑。双方能相安无事,安享晚年,啧啧称奇。
历史上这种类似的岁月静好,不是没有发生过:西汉早年吕后当政十多年,就曾与功臣宿将们维持过一段奇怪的和睦关系。但是,吕后内心不止一次想要清除功臣宿将,只不过功臣宿将们每次都以退为进,打消了她的猜疑心。吕后死后,功臣宿将们却急不可耐将吕氏家族全部除掉。
吕后剧照
晚清的场景,说起来比汉初更稀奇。吕后主政那十多年,表面平静实际暗流涌动;而慈禧与湘淮军头们,似乎很快建立起了一种情感、价值观的双重认同。换句容易听懂的话说,就是互相信得过。这很不寻常。
恭亲王奕?
辛酉政变之后,慈禧和奕?一改咸丰皇帝优柔寡断的执政风格,放手支持湘淮军头们自由发挥。即便是对湘淮军头拥兵自重的猜疑,也是明面上直白表达,而不是像咸丰皇帝一样心口不一,朝令夕改,让底下大员们莫衷一是。君臣之间有什么芥蒂就明说,互相坦明底线和心迹,退而摆正自己的位置,自然能相安无事。
行文说到这里,并不是要夸奖慈禧——以她的狭隘眼界,根本没办法给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找条明路。只是说,相比她眼高手低、心猿意马的丈夫,她能认清现实,在适当的时机做了合乎实际的选择。结果是君臣相安无事,朝野上下团结。
这十二个字说起来容易,实际能做成的寥寥无几。历史上大部分时期,重臣往往认为皇帝是个傻子,不如换我来做;皇帝老是担心重臣居心叵测,必须除之而后快。即便君臣之间有姻亲或师徒或其他情感纽带,也会有另有目的者无休无止地居间搬弄挑唆。所以王翦出征前向秦始皇索要良田美宅自污,听起来很悲哀,却是消除猜忌的笨办法。
大清朝在其晚年为什么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其实还真的夸耀一下前面三位资质平庸的皇帝:嘉庆、道光、咸丰。虽然他们没有足够的才智来挽救大清朝江河日下的颓势,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都很努力,虽然有时候努力的方向错了;虽然他们努力奋斗了大半生,结果不过是减缓了清王朝衰老的速度。但是这种平庸的努力,还是有价值的,因为他们没有提前透支完清王朝的好运气。
书上常说,东汉亡于灵帝,明朝亡于天启,就是说皇帝过于荒淫无度是真的可以凭一己之力让朝廷上下离心,天下分崩离析的。但是,汉灵帝和朱木匠竭尽全力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东汉和明朝后面依然苦苦挣扎了十几年。相形之下,年代的清朝,与黄巾起义或明末农民起义的时代有很大不同——这时候的清朝“气数未尽”,虽然社会底层到处火山爆发,但是中枢层面依然是非常有凝聚力。也就是为君者自信可以摆平乱局,而为臣者不敢有觊觎之心。
东汉王朝的掘墓人——董卓剧照
读《后汉书》的时候,甚为可惜:如果不招董卓入京,东汉王朝是有机会荡平乱局的。当时仍有大批忠君体国的士大夫站在朝廷这边,内有王允、杨彪、袁隗这样的元老级名士,外有皇甫嵩这样忠心耿耿能征善战的虎将。而董卓入京屠杀完宦官之后,朝廷变成无主之地,失去了话事人资格。潘多拉宝盒被打开,各地诸侯开始有了看清朝廷之意、觊觎非分之想。真的是一夜之间朝廷威信荡然无存。
聊到这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以当时的情势,曾国藩根本不可能有非分之想——想都不可以想。朝廷威信尚在,你无论名气多大,一造反就会变成孤家寡人。即便曾国藩对部众约束有力,全军十万人起事,左手李鸿章、右手左宗棠全部铁了心绑在一起,也不过打成安史之乱那种烂账,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安史之乱初期,唐军主力被安禄山消灭得一干二净,为什么安禄山不能一统天下?因为唐王朝当时正值鼎盛时期,凝聚力很强,天下大半州县都不听从叛军调遣。唐王朝可以随时从效忠州县组织人力物力回血,不多时又拉出一只生力军。
那么曾国藩真的没有机会造反吗?其实也不是的。如果发生如下三种情况,曾国藩有出头之日:
一、年太平军北伐成功,慈禧和奕?死于非命;
二、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慈禧和奕?死于非命;
三、慈禧和奕?同时突然感染怪病,一命呜呼。
以上三种情形发生之后,朝中居心叵测的大臣挟制小皇帝以令天下,中央和地方之间相互猜疑,不再有信任二字可言。曾国藩顺势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占据道义上的制高点,造反成功。
说来说去,仅是一个朝廷威信还在不在的问题。
曾国藩照片
很多人常说,曾国藩深谙程朱理学,思想上的桎梏、藩篱不允许他做出出格的举动。其实恰恰相反,精神上出轨远比行动上出轨来得容易、来得直接、来得粗暴。在一个朝廷威信尚存的环境里,大讲仁义道德显得顺理成章;而一旦朝廷威信扫地,说服自己更上一层楼只需要顿悟和催眠,赋予自己一个“澄清天下”的使命即可。
如果我们看懂曾国藩的家书和日记,就不难明白,曾国藩一直是把自身荣辱、家族兴衰放在国家、天下安危之前的。虽然他数十年如一日勤修苦练,磨砺品性,但他并不像某些理学卫道士一样可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价值抛弃、牺牲一切。一旦威胁到他个人和家族的生死存亡,他可以毫不犹豫做出与理学价值相违背的决定。说到底,他可能始终是个极度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我们喜欢翻来覆去读曾国藩日记,所感动的与其说是他想成为圣贤的意志力,不如说是好奇一个来自湖南山村里的穷小子,如何通过艰苦卓绝的奋斗,改变自己一生的励志故事。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清·左宗棠《挽曾国藩联》
最终,他拼搏一生,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名满天下,却并没有成为圣贤。虽然他醉心理学,却并无突出的理论建树。说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但在立德立言方面,远不及“五百年来第一完人”的王阳明,甚至在“谋国之忠”的境界上,还不如同时期的左宗棠那么敞亮、洒脱。
左宗棠照片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思想所桎梏呢?他之所以不敢越雷池一步,不过是客观条件不允许而已。
曾国藩因为客观条件不具备,不敢越雷池一步,使得他在后人眼里一度成圣称贤,被誉为“古今第一完人”。而西汉晚期也有一位儒者,平生经过艰苦卓绝的修炼,一度风评成为圣人——因为客观条件恰好具备,果断跨入那一道门槛,反而沦为笑柄,背上万世骂名。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唐·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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