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李零说不跟仁人住在一块儿,太傻

大家好,在下“论语课代表”。自己注《论语》,倒不想“为往圣继绝学”,只是想注本尽力符合孔子的本意,不负自诩的封号罢了。闲话不多说,本文为大家解读的是《里仁》第一章: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1.孟母三迁和朱熹的BUG

先与大家分享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过去千把年里,更是家喻户晓,编于南宋时期的启蒙课本《三字经》,将其作为引证的第一个典故:“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其中的“昔孟母,择邻处”指的便是“孟母三迁”的故事。

“孟母三迁”最早出自于西汉宗室大臣、经学家、文学家刘向所著的《烈女传》,内容翻译成白话文,大体便是说:孟子小时候,住的地方离墓地很近,孟子学了些祭拜之类的事。孟母说,这个地方不适合孩子居住;于是将家搬到集市旁。在这里,孟子学了些做买卖和屠杀的东西。孟母想,这个地方还是不适合孩子居住;于是又将家搬到学宫旁边。孟子学会了在朝廷上鞠躬行礼及进退的礼节。孟母道,这才是孩子居住的地方;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了。等孟子长大成人后,学成六艺,获得大儒的名望。大家以为这都是孟母逐步教化的结果。

之所以想与大家分享这样一则孟母择邻的故事,是因为大多数学者认为,孔子说“里仁为美”,亦是旨在择邻;于是纷纷将本章译注如杨伯峻先生的“住的地方,要有仁德这才好;选择住处,没有仁德,怎么能是聪明呢”、傅佩荣先生的“居住在社会风气淳厚的地方是最理想的;一个人选择住处,而错过了民风淳厚的地方,怎么算得上明智呢”、何新先生的“里巷要有仁爱才是美;居住不安置在有仁爱的地方,怎么算得上明智呢”、《论语诠解》第四篇主笔魏忠强先生的“邻里以有仁德的风俗为美;选择没有仁德风俗的居处,怎么算得上聪明呢”。译文大同小异。

北京大学李零教授在解读本章时,更是有趣:“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他(孔子)当校长兼教授,周围是莘莘学子,慕名者自远方来,他们买房赁屋,越聚越多,好像大学城,把曲阜阙里搞得和个君子国似得,多好”,从而得出的结论是,“孔子说,不跟仁人住在一块儿,太傻”(《丧家狗——我读论语》)。敢情“学区房”的概念,便是打这里而来。

之所以这么多文人学者会不约而同认为孔子旨在择邻,我想除了受典故“孟母三迁”的影响外,恐怕更多还得归功于南宋理学家朱熹。朱熹是唯一一位非孔子亲传弟子而得享祀孔庙,位列大成殿十二哲之一。他所编写的《四书章句集注》,更是成为明清钦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标准。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写到:“里有仁厚之俗为美。择里而不居于是焉,则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为知矣”;在《朱子语类》中,则更是谈到“论语本文之意,只是择居……如今有个乡村人淳厚,便是那乡村好;有个乡村人不仁、无廉、无耻者多,便是那乡村不好。这章也无甚奥义,只是择居而已”。可谓一锤定音。正是有了权威的加持,后世学者大多选择跟随其后,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么,朱熹的观点对么?符合孔子的心意吗?请往下看。

《史记·五帝本纪·虞舜者传》记载有:“舜父瞽叟顽,母嚣,弟象傲,皆欲杀舜。”舜的父亲、后母、弟弟弟曾多次图谋杀害舜。一次,他们让舜独自一人挖井,挖至深处,“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试图将舜活埋井底。正当他们以为阴谋得逞,商讨如何瓜分舜的财产和妻子时,没想到舜竟奇迹般出现在他们面前。原来舜早有准备,在井的侧壁挖了一条暗道,等到瞽和象一起往下倒土填埋水井时,便从这条暗道逃脱了。舜逃脱后,并没有一走了之,更没有以暴制暴,而是“复事瞽叟爱弟弥谨”,依旧孝顺父瞽、友爱弟象,且比以前更加恭谨了。

如果朱熹的观点是对的,那么备受孔子推崇的舜,岂不是个没有智慧的人。因为舜的至亲父母兄弟,都算是不仁之人。舜与不仁之人住在一起,太傻;尤其是舜,好不容易逃离苦海,却逃而复返,岂不更傻,简直是傻子中的战斗机。然而,舜非但不是个傻子,而且是个仁爱之人。有的朋友或许认为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或许舜的仁爱,来自他的生母。舜的生母是个仁爱之人,受其影响,舜亦成为仁爱之人,等其生母亲去世,仁爱的基因已经深深流淌舜的血液中。

只是这样的观点,西汉经学家刘向,肯定是不会认同的。他在另一部著作《说苑·杂言》,便记载有这样一句话:“丘死之后,商也日益,赐也日损;商也好与贤己者处,赐也好说不如己者”。孔子死后,弟子子夏会一天天进步,另一弟子子贡则会一天天退步;这是因为,子夏喜欢与比自己贤能的人相处,子贡喜欢不如自己的人相处。

有意思的是,《孔子家语·六本》同样记载着这句话,且对子贡退步的原因作了进一步阐释:“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与处者焉”。与善人相处,就像进入有香草的屋子,时间长了闻不到香味,说明已与香气融合一起了;与不善的人相处,就如同进入鱼铺子,时间长了闻不到臭味,这是同化了。装朱砂的容器会变成红色,装漆的容器会变成黑色,因此君子要谨慎地选择与自己相处的人。

如果到此为止,无论朱熹的观点正确与否,但至少合乎孔子“必慎其所与处者焉”的本意。可惜的是,只合乎《孔子家语》中孔子的本意,而非《论语》中孔子的本意。《孔子家语》中的孔子主张“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接近好人可以使人变好,接近坏人可以使人变坏。强调的是,客观环境对人有着决定性影响。《论语》中的孔子则主张“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阳货》),坚硬的东西,磨而不薄;纯白的东西,染而不黑。强调的是,人未必会受客观环境的影响。

正因为《论语》中的孔子有此认识,才能明确无误地告诉爱徒颜回:“为仁由已,而由人乎哉”(《颜渊》);才能潇洒自信地告诉众人:“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在这位孔子看来,一个人的仁与不仁,都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有何相干?

可见,“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的本意,并非朱熹的言之凿凿:“如今有个乡村人淳厚,便是那乡村好;有个乡村人不仁、无廉、无耻者多,便是那乡村不好。这章也无甚奥义,只是择居而已”。不然,《论语》中的颜回,无疑便是地地道道的大傻子。因为颜回的居住地并非有仁厚之俗的乡里,而是“人不堪其忧”的陋巷。

有的朋友或许,或许又要反驳,认为颜回住的地方只是条件艰苦,但住着的都是一群“忧道不忧贫”的君子、不在乎“恶衣恶食”的志士,这样的陋巷,“何陋之有”?然而陋巷并非陋室,并非“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是“人不堪其忧”。这便意味着住在陋巷里的居民,并非人人都是仁者,因为“仁者无忧”(《子罕》)。

李零教授认为,不跟仁者住在一块,太傻。按其标准,颜回不正是李零教授眼中的“傻子”吗?然而,正是这个“傻子”,在《论语》中的孔子心中,却是最为“好学”的学生,是弟子中最不违仁的人:“不改其乐”“不迁怒,不贰过”“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况且其他弟子,即便时常与这位“欲仁则仁”的孔子在一起,亦不过“日月至焉而已”。可见,为仁确实只靠自己,而非他人。

2.帝王之术与性恶论

问题来了,既然朱熹的观点,并非《论语》中孔子的本意,有着明显的Bug;那么为何后世还有那么多的学者紧随其后、照抄不误呢?我想,这恐怕便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而是社会观念的问题。

这里不得不提到战国时期思想家、文学家荀况,被后世尊称为荀子。荀子对各家都有所批评,唯独推崇孔子的思想,以孔子的继承人自居;只可惜荀子对孔子尊而不用、另起炉灶。

孔子是为民请命,为天下忧道、谋道、易道:“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微子》);荀子则是为君代言,正名分、定尊卑:“明分使群”“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富国》《非相》),奠定了封建礼教的基石。

荀子的学说,对后世影响深远,早在汉代,荀学便逐渐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想。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司马迁,在其《史记·李斯列传》中便有评论:“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从荀卿学帝王之术”;而晚清思想家、“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在其《仁学》中更是直言:“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

荀学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学说,便是性恶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性恶》)。

在荀子看来,人的本性是恶的,人的善良则需通过后天努力才能达到的。这就好比人生下来便有恶疾,得医治,如果放任不管,非但不能自愈,反而会不断恶化;故良好的医疗环境是必不可少的。同理,一个人要想由恶转善,化性而起伪,就必须置身于良好的教育环境中。正所谓“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劝学》)。

人之初,性恶?性善?

这就不然理解,在汉代的著作中,性善论的倡导者孟子为何会被安排一位信奉性恶论的母亲;而《孔子家语》中孔子同样成了性恶论的拥护者,主张“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正是在荀学的强大影响下,朱熹认为“本章只是择居而已”,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因此,只有剔除荀学性恶论的影响,“里仁为美”章才能得到正确解读。那么该章应如何准确解读呢?本人以为,关键便是要了解何谓“仁”。

3.仁,心之安宅

“仁”,并不为孔子首创;“仁”的学说,确因孔子而发扬光大。什么是“仁”?由于孔子本人没有明确定义过,以至不同人问孔子,得到的答案并不一致,即使是同一人(如樊迟)在不同的场合下问“仁”,所得回答也不尽相同。因此,“仁”在不少后人的眼中,有些神秘莫测、遥不可及。然而,从樊迟与孔子的三次问答中,我们可以对“仁”一探端倪。

“先难而后获”“爱人”“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雍也》《颜渊》《子路》)。其中“爱”“恭”“敬”“忠”,这四个动词,描述的都是心理活动,均需要从心出发。而“先难而后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其实描述的亦是心理活动,它有助于防止人们滋生投机取巧、不劳而获的心理。可见,“仁”与心理有关。

恭敬发自内心

正因为如此,孔子才会自信满满地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在孔子的眼中,“仁”并不,亦不遥远,“仁”就在身边,只要愿意,便可拥有,完全是随心所欲啊。正因为如此,孔子的弟子,在违仁方面,显得千差万别:“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且可在“为仁”和“违仁”两种状态下,自由切换。

那么“仁”是种怎样心理呢?这里不妨借用孟子所说:“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孟子·离娄上》)。“安宅”虽然无法安人身,但可以安人心,且“安宅”是一个立体的概念;因此,自己更愿意用“心境”一词来定义:“仁”即“人的良好心境”,是“心之净土与乐园”。

其实在整个《里仁》篇中,孔子为大家概括了“仁”这种心境的三种功能或者说是三种特征。本章“里仁为美”,便是其中的一种功能或是特征:仁境能够让人感受美好。为什么呢?因为“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无恶即是美好。要想外界无恶,是根本不可能的;拥有仁境,却可以让人化恶为美。

比如“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雍也》);但由于颜回“三月不违仁”,因此能够化恶为美、不改其乐。又比如,“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卫灵公》);但由于孔子“我欲仁,斯仁至矣”,因此能够化恶为美,自我安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便是仁心的力量,“仁者无忧”(《子罕》)。

“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颜回》),亦是同样的道理:并非指如果天下每个人都能克制自己、言行合乎于礼,那么天下就归于仁境,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一个人一天之中都能克制自己、言行合乎于礼,那么这一日在此人心中,天下便归于仁境。这是有可能的,因为此人不会“人而不仁,疾之已甚”(《泰伯》),能够“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里仁》),不怨天、不尤人。是故,“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当然,不少学者喜欢将“苟志于仁矣,无恶也”,理解成:如果一个人立志于行仁,就不会有什么恶行。然而,没有恶性,应该只是君子最基本的要求,“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卫灵公》);如此君子,又怎么会有恶行呢?然而,“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宪问》),就算是孔子的弟子,所谓的七十二贤,他们的品性无疑都算得上君子,但是除了颜回能够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至于小人,他们“喻于利”“放于利而行”(《里仁》),自然多怨,内心“长戚戚”“色厉而内荏,其犹穿窬之盗”(《述而》《阳货》),又怎么能够成为无忧的仁者呢?

正是因为孔子觉得“里仁为美”,怀处仁心是美的;所以他才紧接着说“择不处仁,焉得知”,如果不选择“仁”作为心之安宅,又怎么能算得上是智慧呢?

从这个角度来讲,朱熹说:“只是择居而已”,也是说得过去:只不过他强调的是,要选择良好的外界环境;而《论语》中的孔子则强调要选择“仁”作为自己内心的安宅。因为“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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