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温暖的歌
昨天傍晚,我陪着母亲到外面散步,边走边聊,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老家的房子上。母亲说,最近有消息说村里所有闲置的宅基地要被收回,很多人家都在忙着修盖房屋,她跟我父亲也想着在祖宅前面再盖一层院子,不然担心那块宅子会被收回去。然后跟我说:你爸爸觉得老房子实在太破旧,虽然前后加固了好几次,但还是免不了要倒塌的危险,你们几个过年过节回家,总是还需要有地方住的。
听着母亲不疾不徐的话语,老屋的影像开始迅速在我脑海里闪回。是啊,屈指算来,老屋的年龄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前几年回家过年的时候,老屋就已经不能住人了,两边厢房变成仓库,用来贮存粮食谷物,留下正堂,也只用来年终岁末祭祀之礼,其他大部分时间,它都是紧紧深锁,安静的站在那里,默默无声。
老屋奠基的时候,我记得是年的一个秋天。父亲准备从爷爷那里分出户来,另起炉灶,带着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开始新的生活。新生活的标志就是父亲下定决心要盖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为此父亲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不但几乎花光他多年的积蓄,精心挑选各种上好建筑材料,以及闻名附近好几个村的施工队,而且在奠基之前,父亲还特意找到我的外祖父,一位德高望重,可敬可爱,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老爷子,来选择开工的吉时良辰。外祖父最是疼爱我的母亲,她最小的女儿,所谓爱屋及乌,这次任务,老爷子很是尽心尽力,找来他最好的伙伴,也是当地人尽皆知的风水大师,两个人一起围着我们那个村子转了好几天,最后选定老屋的根基。
确定日期那天,外祖父和风水大师设了一个隆重的祭礼,很多人都前去看热闹,祭台周围水泄不通。我当时五岁左右,又瘦又小,正好可以从大人们的腿间钻进去。等我左挪右闪的挤进人群,只见风水大师一身仙风道骨,手持一柄桃木剑,剑尖儿挑着一张黄澄澄的符纸,纸上横七竖八画着一大串符号,口中正念念有词,听不懂在说些什么。外祖父抱着一块方石,站立在侧,神情肃穆,满脸庄重。大师念完咒语,将符纸用蜡烛点着,桃木剑轻挥,符纸化作飞灰随风飘散,此时就听大师一声长啸,高亢嘹亮,直冲云霄,震的周围众人呆呆发愣。啸声尚未结束,大师纵身跳到外祖父面前,桃木剑赫然已经变为通红,剑身丝丝冒着热气。只见他持剑在外祖父手中的方石上笔走龙蛇,铁钩银划,顷刻间,一行大字龙飞凤舞的展现在大家眼前,字曰:泰山石敢当!大师写完收势,背剑而立,一时风停云住,桃木剑转为常色。围观众人静默片刻,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大师放下镇宅石,接下来就是打地基,俗称为“打夯”。地基打的牢固与否,直接关系到房子将来的寿命。那会儿没有现代化的打夯机,人们所使用的工具很接地气,就地取材。夯的主体是打场用的石磙,用四根又粗又长的木棍和粗大的绳索牢牢固定住石磙的一端,形成一个“井”字型,然后由八个人,分别抓住夯的八个“触角”,高高抬起,再重重落下,如此循环往复,便能在地上砸出很深很结实的地基来。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打夯简直就是一门艺术,记得马季先生说过一个相声,名字叫做《劳动号子》,里面详细描述了打夯的过程。
我最感兴趣的,是人们打夯时所喊出的口号。八个人里面,有一个叫做喊夯人,也就是发号施令者,一般都是年长者来担任,其他七个人,全部要听他的号令,跟随他的动作,这样才能做到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当时的喊夯人便是我爷爷,那也是第一次我听到从爷爷嘴里,竟能发出如此美妙动人的旋律。“同志们抬起来啊!”,爷爷喊出第一声号令,然后所有人一起把夯抬起来,“吼嘿”,伴随着一声整齐浑厚的喝喊,夯重重的砸在地上,“同志们加把劲儿啊!”,“吼嘿!”,“这边有点高啊!”,“吼嘿!”,“大家弯弯腰啊!”,“吼嘿”,“这边有点低啊!”,“吼嘿”,“大家轻点力啊!”,“吼嘿”……就在雄浑有力,抑扬顿挫的口号声中,夯被一次次高高抬起,然后一次次在地上留下坚实的印记。而我惊奇的发现,有了口号的存在,几个人打起夯来竟好像丝毫不费力气,笑容始终挂在每个人脸上。到下午十分,太阳最晒的时候,几个人打夯反而来了兴致,甚至干脆把上衣甩掉,光着膀子干活。年幼的我,看着他们黝黑的脊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着他们有力的臂膊将沉重的石夯翻上翻下,看着他们鲜活微笑的生命在汗水中尽情释放,一时间被牢牢吸引,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听着,不觉天色已黄昏。
地基打好以后,施工队正式上线。泥瓦匠,搬砖工,打杂者,来回穿梭,砖头一块一块被砌在应该在的位置,房屋的外型也一天天明朗起来。终于到了“上梁”的时候,这又是个需要举行祭祀的时刻,大概寓意在于“上梁正,下梁不歪”,确保这座房子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平安健康。祭祀依然由我外祖父和他的大师朋友主持,一番持剑画符之后,开始点燃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伴着升腾起来的白色烟雾,冲向天空,惊起附近树上的飞鸟,叽叽喳喳叫着,在屋顶上空盘旋。
后续就是加固房顶,防水,铺瓦等一系列工序,每一道工序几乎都留下外祖父的身影。他的家距离我们村虽说有三里地之遥,但年逾古稀的老爷子,每天都会迈着方步,出现在我家门口。不知为何,每次看到他在监工,我幼小的心中,总会生起一种幸福的安全感。就这样一直到快入冬,整个工程才宣告结束。
封顶那天,父亲请帮过忙的乡里乡亲们吃饭,外祖父更是忙里忙外,他的大师朋友则居中而坐,微笑着迎接各方亲朋好友的恭维和赞美。那天,外祖父特别高兴,于是便多喝了几杯,酒酣耳热之际,老爷子来了兴致,端起酒杯,竟放声唱起了豫剧。具体是哪一折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只记得,在那个晚秋黄叶飘落的午后,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仅凭着一杯酒,一副嗓子,便征服了所有到场人们的耳朵。人们全神贯注倾听的样子,外祖父在夕阳下高亢嘹亮的唱腔,还有他脸上略带红润的自豪,全都清晰的烙在我的脑海,时至今日,都不能忘却。
房子盖好了,我们一家也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我总觉得我家的房子比别人家的好。盛夏时分,在别人家坐着都会出汗,可是一回家,顿时感觉清爽很多;隆冬季节,在别人家烤火都觉得冷,一回家,顿时能感到融融暖意。我曾天真的向外祖父和爷爷问过相同的问题,他们的回答却如出一辙:那是大师选的风水好,能保你们一家好几辈子呢。
时光总是经不起安排。寒来暑往,等我猛然回头看看时,我单纯快乐的童年,繁花盛开的少时,迷茫不安的青年都已经留在那所房子。在这段岁月里,爷爷和外祖父相继离开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们温暖和善的眼神,再也听不到他们和蔼可亲的呼唤,再也感受不到他们掌心厚重的温度。只剩下两座坟茔,静静的长眠在故土,千里之外。当然还有我家的那座老屋,这时候,真的可以叫做老屋了,依然坚强的矗立在那里,虽然风雨飘摇,却始终不曾老去。
大学毕业时我回家,村里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初我们家的房子落成的时候,在我们村,按照“奢华”程度来说,能排进前三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出其右者。很多跟它同时期盖好的房子,都没有它寿命长久,不是破败不堪,就是推倒重盖。可是如今,村里几乎家家都盖起了楼房,有的甚至还盖成了别墅,雕梁画栋,斗角飞檐。在这些华美建筑的对比之下,我家老屋顿时相形见绌,显得暮气沉沉,毫无往日威风。父亲也想过推倒它,至少另盖一座稍微像样的新房子,可是,我们姐弟三人上学已经花光他所有的心血和积累,囊中羞涩的他只好自我解嘲的对我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咱们家虽然破了点,但是装的都是书和知识,这些是别人家比不了的。说这句话时,他用一种怜爱的眼神看着我家老屋,转过身去,我看到他眼角有几滴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
就这样一晃又是十年,每次过年回家,总会看到村里面新盖好的楼房,花式繁多,建筑风格不一而足。从这些楼房里走出来的,大都是一些我不熟悉的人。唯独我家老屋,一直未变其妆容,从老屋里走出来的人,依然是熟悉的面孔和暖心的笑容。最近几年,父亲跟我说他手里有了点积蓄,想着结束老屋的使命,在原地再盖一座房子代替它,却终因不舍而没有定论。其实我更愿意相信,父亲可能是担心,老屋拆除之后,我们姐弟三人再也无法找到回家的路。
老屋就是一座灯塔,能发散出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芒,指引我回家的脚步;老屋就是一处宝藏,保留着我关于儿时的全部记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老屋就是一所学校,凝结着我祖辈父辈毕生的心血,每次亲近它都有不同的感受;老屋就是一颗大树,经多年风霜雨雪而不倒,为的只是,远方游子回到家时,有个安稳的所在;老屋就是一个老人,始终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用宽厚的手掌安抚着我,让我能在很多难眠的长夜,心中有一个明确的方向;老屋就是一首老歌,旋律优美耳熟能详,让我在离开家的很长日子里,都能轻声哼唱。
拥抱着亲人的时候多希望时间就停止如今我对自己的故乡像来往匆匆的过客我在远方很多的岁月时常会想起你这一刻的情景此刻你的每一个街道你独有的光彩你的繁华我在远方很多的岁月总是会想起你给予我的一切你给我的每一次爱情有幸福有疼痛让我成长窗外天空掠过的候鸟又让我想起你这一刻的情景此刻你的每一个街道在阳光照耀下你的天空我在远方很多的岁月总是会想起你给予我的一切你给我的每一个梦想在漂泊的岁月让我坚强
用这首许巍先生,我最喜欢的一位灵魂歌手的《家》,来为我的老屋纪念,为我的祖辈纪念,也为我那一段难以割舍的情愫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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