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茶饭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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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洛阳丁丽(非花非雾)

“茶饭头儿”是豫西乡村对女人厨艺的别称。婆婆的“茶饭头儿”一般般,却把四女二男六个孩子养大成人了。这是婆婆的骄傲,也是婆婆安度晚年的依靠。

年春节,因为新冠疫情,大小姑子们在天南海北就地过年,我们夫妻二人便搬回去度寒假,照顾两位老人,帮助他们招待客人。

多年不在一起居住,乍一“合厨”,婆婆很开心。响应不聚众不扎堆的防疫号召,她不再出门上麻将馆,也不敢让公爹招人上门打麻将。这对于婆婆来说,可是“关禁闭”。她便和公公天天将电视音量调到最大,看豫剧“梨园春”。

我的婆婆没有上过学,也没督促六个子女好好读书的观念。婆婆年轻时候做村妇女主任,城里乡里去开会,带领村中妇女搞革命。她率先与父母包办的夫君离了婚,与公爹自由恋爱,坐一辆牛车嫁进门。

她从不信神拜佛,家中不供奉偶像和牌位;她也不遵守旧礼旧俗,有一大筐和公婆、小叔抗争的故事。她原本看不懂故事情节,虽然她把“柴郡主”叫做“菜金柱儿”,一点也不影响她赶集会、赶地摊、看电视追戏剧,这是她打麻将之外的第二个爱好。

如今她又耳聋,助听器是偶尔戴偶尔忘戴。就如她泡在厨房洗碗池边随意哪一只碗里的假牙,吃饭时嚼不动了,才想起没戴。如果在外吃饭,少不得公公骑了电动三轮车跑一趟。

晚饭后不久,公公便将两只尿盆从卫生间拿到卧室睡觉了,这是他八十五年的习惯。婆婆窝在客厅沙发上每晚对着电视打瞌睡,不肯上床安歇。自我进门后,她便如此,几十年来从未改变。不到十一、二点,谁催她都是没用的。

她喜欢锣鼓铿锵,油彩戏装得热闹。在这热闹中,一名八十六岁的生长于乡村的不识字的女人,才暂时排遣内心的孤独感和人生晚年的无方向感吧。

婆婆年近八十岁时,老家村中与她同龄的人都到另一个世界了,长寿成了她生儿育女之外的另一个骄傲资本。遇到老头老太太便问年龄,人家比她年龄小,她便开心不已:“你咋老成这样了,我比你大好多岁呢,看我这身体,到处跑着打麻将,看地摊戏。”

她把广场上戏曲活动和文化义演,当做旧时农村红白喜事集市庙会的戏摊儿。台上唱的,叫一台戏,地上唱的叫一摊儿戏,也是汉语生动的一个表现。

爱熬夜的婆婆自然没有早起的习惯,当年养儿女,后来带二姐的孩子,做了早饭,重回去睡觉,如今当然睡到自然醒。

没见过婆婆蒸馍、擀面条,传统“茶饭头儿”里的这两样重头戏,是主妇必备技能,也是繁重劳动,都被好时代豁免了。婆婆保存下来的传统手艺是“塌菜馍”,将面和得中度软硬,擀成两张薄簿的烙锅大小的面饼,将“芸降菜”焯水沥干,洒少许盐,放在一张面饼上,盖上另一张面饼,烙得两面焦熟,非常好吃。教会我之后,便没见她再亮过这道手艺。

婆婆熬小米汤都是下极少的小米或大米,熬熟一锅清汤,再用碗搅了面糊注进汤中,汤便粘乎了。我问她为什么不多下一些米,熬成稠粥,她说“那样汤粘乎了,剩一锅底的米渣子谁吃?”我猜她是因为农村流传的那个故事:“孝媳妇自己喝米乳,让公爹吃稠米。她不知稀米乳养人,稠米是渣。”也大概早年缺粮少面,小米都陈放出岁月感了,熬不出好粥。

我拿头年的新小米熬了粘粥,有时用大米加小米熬成二米粥,都很合公婆的胃口。婆婆每次都在我熬粥时洗几颗红枣放进去,这习惯很好。

婆婆不会炒肉、做鱼,我坐月子的时候,老公买了鲫鱼回来,她便去了鳞,用清水煮熟给我吃。我自然吃不下去,她便就地坐在一把扫帚上,把铁锅抱在怀里,一口一口把鱼肉吃了。

在外面吃饭,不管桌上剩了什么,她一律打包。长期积存在冰箱里,一顿一顿地热着吃。公公趁她不留意,悄悄把一些时间太长地扔掉。一旦被她发现,就会吵架生气。

厨房和卫生间的角落,存放着她收藏的塑料袋,侵占着本来不大的空间。这个也是没人敢劝她扔掉的。于是我就不用垃圾专用袋,而从她的收藏里拿袋子套垃圾筒。她看到物尽其用,倒十分欣慰。

她在灶台上放一块黑乎乎的抹布,说随时擦锅台炉灶,一眼不见,她便顺手擦了锅子内侧。家里新毛巾很多,她都收藏在卫生间置物架上。我拿出几条雪白的毛巾,放在厨房,分门别类,各有用途。将黑乎乎毛巾放到液化气筒上,以为婆婆会只用它擦液化气和地面了。谁知出门一天回来,发现白毛巾全归置到置物架上去了,那黑乎乎的毛巾又在厨房综合利用。

一天上午,婆婆在厨房与公公拌了一会儿嘴,推开房间门问我:“是你把我那毛巾扔了不是?”我知道公公也常抱怨那抹布,想了想,就承认:“大概是吧,我也想不起来,可能掉进垃圾筒里,我没看到,一兜儿扔掉了。”

婆婆见我认了,便不与公公争吵,回卧室又拿出一条不知做过什么用途的半旧的毛巾,放到厨房综合运用。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我已备好了大葱香菇青椒,制过年的饺子馅,可公爹不顾辛劳泎了红白萝卜,还要把炖肉的肥油拌进馅中,然后把调好的馅炒熟。馅中的瘦肉经过这么一炒,都木渣渣缩做一团,又难吃又难嚼。我很想不通为什么要多这道程序。婆婆敬畏地看着公公这番操作,似乎拌饺子馅是一种权威,只有当家之人才可掌控。

幸好今年公爹泎好萝卜便累了,让我接着做。我便做了一份萝卜馅,一份香菇馅。不知什么时候,公爹还是将萝卜馅拌腥油炒了。

年三十的下午,公婆叫嫂子过来给我们包饺子。我说下午有事,饺子皮又是现成了,晚上吃饭前吃多少包多少,一会儿就包好了。公爹说除夕晚上不吃,要到大年初一早上吃,所有在汝阳的儿孙一起早早来吃饺子。这真是不可理喻了:嫂子一家除夕不在这儿吃,为什么要让她来为我们包饺子?他们一家从新疆远道回来,不应该我们包了请他们来吃吗?除夕夜不吃团圆饺子吃什么?既然除夕不吃为什么要包了放一夜,暖气如火的屋里,放一夜的饺子都干了皮,炒熟的馅还会发馊;大哥一家老小三代人刚从西域回来,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年轻一代又是爱熬夜不肯早起的……

带着满满的不理解,我独自到超市买了速冻水饺,到公寓里自己煮了,祭奠了父母和大妹妹,吃过饺子才回去睡觉。只有老两口孤零零地坐在客厅看戏剧,饺子也终是没有包。

公爹说:“你嫂子也走了,你要吃就自己包着吃吧。”我说吃过了,就回了自己屋。可能在他们的眼中,我是多嫌妯娌,贪吃那一口饺子吧。年龄不是隔阂的根源,原生环境才是不可磨灭的鸿沟。

第二天一早,公爹就叫我们夫妻起床包饺子,婆婆已经起来,拿了萝卜馅在包了,她难得起这么早。客厅里有股微微的酸腐味,我拿起饺子馅一闻,果然一夜没放进冰箱,已经酸了。忙拿出冰箱里的香菇馅来包。婆婆坚持说萝卜馅好好的,一点不酸。公公说自己鼻子聋了,须得煮熟了,一尝就知道酸没有。老公便煮熟了婆婆包的十来个饺子,公公一尝,马上吐出来说:“你不必包了,馅真的坏了。”婆婆端过饺子碗,说:“我说不坏,就是不坏,你们不吃,我吃。”便吃了起来。老公去夺碗,不让娘亲吃馊饺子。婆婆带着哭腔发脾气。老公无奈地说:“你这么固执,难怪别人都不喜欢你。”

初一中午,哥嫂一家都过来吃团圆饭。嫂子悄悄说:“我在咱婆家没有吃过囫囵饺子。那时在乡下老家过春节,年三十冷得伸不出手。下午把饺子一匾箪一匾箪包好,放在院里,晚上就冻住了。大年初一下一大锅,都是稀烂。”

“既然次次稀烂,为什么不想法改改?现在鲜肉都吃不完,为什么还要用浓厚的腥油拌炒?”我正悄声嘟哝。

大哥接话说:“小时候,真吃不下去娘做的饭,最难吃的是在咸糊涂面里下红薯丝……”

这种时候,婆婆总是沉默,这种沉默不是自愧,而是对抗。我忙解围:“当年都穷,好歹的能吃饱就不错了。”

现在突然理解公婆是怀念儿女们围膝等吃要喝的故园时光,那时候婆婆和嫂子在公公指挥下包好一家的饺子,等着大年初一在鞭炮声中开荤。乡村里那大半生的岁月凝聚着他们的根与魂,他们思恋故园,又留恋城里的舒适与繁华;一面逢人便炫耀儿女之孝和自己长寿,一面又难耐心中的孤独与迷茫……

大年初一中午的菜剩下很多,婆婆便一顿一顿地热剩菜,劝阻她,她反说我炒的鲜青椒,吃后出了满嘴的泡。其实,她除了吃饭的时候喝汤、饭后吃药,平时从来不喝水。我泡菊花茶,也泡一碗给她,她尝一口放下,看着电视,就忘了。菊花茶置久发绿,便倒掉了。

元宵节一过,学生都开学了。公公打电话叫来几位老太太,开始打麻将,婆婆精神焕发,一坐半天。看他们健康快乐,我们便收拾衣物回到自己的容膝小居。路两侧的红叶李开起粉色的花,杨柳的村冠都笼上一团绿雾。

春天来了,户外的空气格外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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