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派小说的隔代遗传,关于三代女子的

《盛世天光》

内容简介

从20世纪20年代描写至70年代,以一出“姐代妹嫁”拉开命运的帷幕,讲述华人姐妹杨金蕊、杨银蕊及其子孙三代的爱恨纠葛、家族沉浮,从中点染出8位女性悲伤、苍凉的人生故事和作者记忆中的吉隆坡城市风情。银蕊因生水痘遭到婆家退婚,金蕊代替妹妹嫁入钟家,并成为梅苑餐馆雷厉风行的一把手;银蕊追至南洋,下嫁小生意人阿勇,两人在贫富之间上演不同的跌宕人生。而家族的血脉亲情、牵扯不断的命运丝线,又在金蕊和银蕊的后代身上纠缠。金蕊想要摆脱贫寒的过往,临死都不愿归故里,在追逐权利和对银蕊隐秘的悔恨中看着她们一个个早逝或离开,最终孤独终老……

作者简介

李天葆,年出生于马来西亚吉隆坡,祖籍广东大埔。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桃红秋千记》《南洋遗事》《民间传奇》《槟榔艳》《绮罗香》,中短篇小说集《浮艳志》,长篇小说《盛世天光》,散文集《红鱼戏琉璃》《红灯闹语》《珠帘倒卷时光》《斜阳金粉》,人物传记《艳影天香》。曾获客联小说奖、乡青小说奖、花踪文学奖、马来西亚雪华堂优秀青年作家奖、桐花文学奖、时报文学奖等奖项。

书籍摘录

第一卷花开金银蕊(节选)

一银蕊春逝

一楼一底的房子靠近大街,天色未明,已听见贩夫推车,木轮滚动,压着路面,一声声由远而近。

银蕊在帐子里就感到腹肚微疼,摸着黑,也没点灯,坐上红漆马桶,却不见有什么动静;过一阵子,突觉一道温热水流缓缓泻出,是血。她吁了一口气,以手绾着头发——分明知道自己不行了。半个月光景,瘦成一把骨头。银蕊扶着墙,系上裤带,半晌,浑身乏力。

楼下的狗惊醒,汪汪地吠起来。贩夫低声喝住。恐怕是外来的野狗,误入此处的五脚基,翻找垃圾,倦了就趴地而睡。那天,银蕊在门口瞥见一只脱毛黄犬,嘴咬着块鸡骨欲匆匆离去,她回身抓了一束椰丝骨,走上去就打;狗急急闪避,可还是死衔住骨头不放,银蕊脚踩着木屐,顿地一跺,骂道:“什么都要抢!死狗!”椰丝骨一把扔过去,黄犬受惊,忙吐出骨头,奔至巷口,但依恋难舍,犹伸颈张望。银蕊且不进去,端坐在小竹凳上镇守。隔壁卖八宝去湿茶的陈婆婆,笑她太认真了,不过是一条瘦皮狗罢了;银蕊冷笑:“我生平最讨厌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明抢不了,便暗地里抢!”陈婆婆不明所以,只是晓得她有所感,借狗骂人,也就不搭腔了。

当晚入夜,银蕊大泻不止,将近天亮,下的全是血水。

自此她没有出过大门。

车子推到另一条街去,狗吠声渐止。

银蕊挨近眠床,眼前一片昏花晕眩,手一抓,抓稳了蚊帐金钩,身子方坐定。

眠床的雕栏上搭着平时换下来的衣裙,没拿去洗,隐隐传来汗酸味。她闭上眼,黑暗里反而有光影晃动,是灯火,琉璃盏内烛花摇红。南洋天气炎热,里面只穿一件单衣薄衫,霞帔罩在肩外,两手拢袖,坐在床沿。阿勇走过来,微笑,递给她一杯酒;银蕊一饮而尽。他们是夫妻了——她是漂洋过海的仙女,落入凡尘,走进这一所楼房,与他双宿双栖。乡下戏台总是演这样的戏,天上神仙下嫁男子,诞下麟儿,然后登仙班归位,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

然而银蕊比台上的仙姑多了一段辗转曲折。

枕头底寻出了一面小镜子,凑前细照,黑黝黝,也瞧不见自己的病容。

风悄悄地吹过来,在银蕊的脚边一拂一拂的,仿佛是一个不速之客,窥探着她最后的人生。放下镜子,她想起另一个她,年纪相差一岁,命运却大不相同——容貌身段倒是相像。祖屋门前一棵老桃树,入春,一树的花花朵朵,她们站在树下抬头看,别人家的子弟则倚在竹篱笆外看她们。风吹花落,落在头上,银蕊的脚大,笑着跑开了,而留下来的姊姊,免不了要听一听轻狂男子的山歌,一句来一句往地撩拨挑引。

一阵浑厚的歌声在记忆里唱开去——无非是姊儿呀哥儿呀,将山上树藤或手中针线,比作这样,比作那般,千种暗示。银蕊不是没听过别人的山歌,不过已然在十五岁订了亲,从此便少了三两个少年探门路。

如果一帆风顺地嫁过去还算好,可是当年所系的红绳,如今已系在他人脚上。“命歪”——村里人常挂在嘴边的话,正好做她的命中批语。

银蕊睁开眼,掀开帐子,又要上马桶。整个人昏昏沉沉,脚未着地,踩个空。而天井里养的鸡竟啼叫起来。

她伏在地面上,神志还未完全消失,耳畔传来楼底布履走动的声响,是阿勇起身开档——难为他这些日子既要做生意,又得料理她的病,晚上又要把女儿惜妹送到庆园酒家后巷给做香饼的常鸿嫂看顾。她跟他说实在不用花这五元钱,陈婆婆为人不错,惜妹在那儿也是一样的;阿勇不肯,嫌隔壁人杂,地方龌龊。银蕊生产过后,奶水不足,白天里和阿勇忙着卖面,回家则百般家务缠身,少不了与惜妹疏远了,有时要抱她,这孩子反而呱呱啼哭——“不黏我了。”银蕊嘴角含笑,眉间似有一丝哀愁。前些日子,卧病在床,闷着无聊,就剪了布,裁了花样,做了双小鞋,打算给惜妹穿——今年十月,她便三岁了。银蕊心里盘算,等到病好,自己定要带回惜妹,母女亲近一点;过些时候,在她上次坐船带着的铁皮箱子里,翻出一册册的大字簿子,教惜妹习字。从前有个男人送给她的一本绣花样本,她也想让女儿一个个描画下来,全部绣在白绢上,当作手帕。

厨房的肉香袅袅升上来,那一锅肉快煮烂了。银蕊心里清清楚楚——平时她会踱到灶头边,加柴放水,切芋头,搓和糯米粉,炒虾米,爆葱头,功夫一一做妥。如今只有阿勇单独一脚踢,手脚难免慢了,开档也迟了。何况“算盘子”制作繁复,不像打面那样轻松。

银蕊张口,但叫不出声音。

那一夜,睡到三点,她再也不能入眠。思前想后,不禁哭了。阿勇回过身,抱住银蕊的胳膊,低声说:“你不要傻,病会好的。过些时日,积存些钱,回去替你爷娘做风水,我们可以搬到坡底,宝生号的竞光叔帮我想法子。”她把头枕放在他袖子上,哭着:“我怕不会好了,医生说我的肠子快烂掉了——”他抱着她,紧紧地。

泪流作两行,从眼角徐徐而下。银蕊凄楚一笑。

心底叨念着丈夫和女儿的名字。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可以就这样走了。

天井响起公鸡的第二声啼叫。

许多许多的事还没有办——她还要生个儿子。

恍惚间,似乎看见阿勇掀开锅盖,热气一蓬蓬散开。

银蕊才活到二十七岁。

台版封面

二天后出巡

一只黄犬蜷躺在洋灰地面,大太阳金炎炎地罩在它身上,一双眼眯起来,忍着热。常鸿嫂啐一口,它只挪一挪身躯,懒得理会。她抱了惜妹出来,然后放在门口的竹凳上,手捧住一碗粥,一口口喂她。惜妹没吃两口,轻声道:“我等一下要梳辫子。”常鸿嫂笑起来:“你倒是爱漂亮。”惜妹眨了眨眼,说:“我看见对面的小梅姊姊也是梳着孖辫子。”常鸿嫂叹了一口气,低首再以勺舀粥,喂惜妹一口;惜妹却不咽下去,含在嘴里,两颊胀得鼓鼓的。常鸿嫂忙道:“吞呀!”惜妹摇摇头,不断央求着:“你要帮我梳,帮我梳——”常鸿嫂哎的一声,气得笑起来:“小鬼!命不好,妈妈早死,偏是这样子嫩皮娇惯!”惜妹坐在凳上,两手拍打着大腿,叫道:“妈妈没有死呢,妈妈整天来陪我玩。”常鸿嫂背部一阵寒意袭来,直透脚底,可也不忘睨她一眼,沉声叱道:“小孩子不可以乱讲话!”

不知打哪里来的乌鸦,呱呱叫,一下子落在门口,一边踱步,一边张望;黄犬伸颈起身,汪汪叫着;那鸦儿也不怕,只管慢悠悠地展翅,飞到楼顶的平台,俯身殷殷注视。常鸿嫂急忙寻了一柄拨柴火的葵扇,仰头作势要打,忽见路上有人影匆匆走过,原来是两个色黑如炭的印度人抬着竹轿,一颠一颠的。轿子上斜坐一个妇人,手持一把黑绸阔面大雨伞,撑开来像是出巡用的罗伞盖,伞沿还缀着流苏水钻,转动手柄,一伞闪烁起森森水光,底下坐着的有如一尊神像,巡视她管辖的领土,视察民情。

阳光煌煌,照不到伞内;背着光,妇人半边脸陷入阴暗里。倒是常鸿嫂眼利,认得清楚,喊了一声,迎上去。妇人叫轿夫停下,却不下去,自顾自地端坐着,冷冷淡淡地问道:“谁呀?”

常鸿嫂转过身去,吩咐道:“叫阿姨。”

午时天,金光金影照得眼睁不开。一股疾风刮来,鸦影掠过。惜妹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望见高高竹轿上的妇人,反而不作声。常鸿嫂还在催促:“叫呀,那是妈妈的姊姊——”

妇人也不多言,打量了惜妹一番,从衣袖内掏出个荷包,递给常鸿嫂——她接过去,只觉得沉甸甸的,里面不懂装了多少银角钱币。

“拿去买糖吃。”

一挥手,竹轿立即抬起。

那狗儿后知后觉,此刻才开始吠一两声。

惜妹静静地把剩下的粥吃完,接着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买糖,我要梳辫子。”

常鸿嫂对着这五岁的孩子,顿觉不知所措。

那时节,英国人老早建好铁路。从新街场运锡到坡底,一箱箱装着,再送去码头货仓,等着上船。一天好几回,走到这石桥洞底,总会遇见铁闸拦路,钟声当当,让火车过去。印度人扛着竹轿,也不得不停住脚步。天上的艳阳突而黯淡下来,一大片阴云滚滚卷动,遮去大半天光。

铁路旁正好有推面档者经过。木头车上用红漆写着“家乡面,算盘子”。阿勇头戴笠帽,身穿一袭灰蓝衣衫,衣角破了好几个洞,脚下也没穿鞋,打着赤脚,踩在乱石杂草间。妇人瞟着阿勇,心一动,想起他大概到现在还未再娶,身边没人照顾,以致衣破无人补。银蕊如果活着,一切可能还会好一点——阿勇眉间容色的无奈沧桑也会少一点。

他察觉了,走上去打招呼。

“刚才巷口给那什么嫂带的,是惜妹吧?脾气很乖孤。”

“她怕生,你别见怪。”

火车驶过了桥洞,便起了大风,呼呼地扑打在人们身上。灰云飘过,雨点纷纷落下,同时太阳却大放光华,照得四下里亮炽炽。印度人急忙扛轿至一棵老树底,让妇人下来避雨。她缓缓提起裙,落了地,这才叫阿勇看仔细那一身装扮:藕色镶云蝠如意大衫,下边是玄黑色绣上浅金梅花点点百褶裙,裙身下倒是红莲纤纤——也从来没听说她姊姊是缠足的,只是略为提及这姊姊小时候曾寄养在一户福建人的家里。上次银蕊过世,她来过一趟,没有大哭大嚎,唯见淡淡哀伤罢了。到底也没有看仔细,注意女人家的脚,似乎是不礼貌的——而且她算是有身份的太太,夫家的梅苑酒家是坡底数一数二的,据说她也出楼面打理。

太阳雨不大,金黄光影下水声淅沥,她撑着伞,在树下跟阿勇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口气总是淡淡的。直到他说了这一句:“大姨,我们这种人家怎请得起先生?惜妹又是女孩子——”

她一笑:“叫什么大姨,叫我金蕊吧。”

眉眼笑颜恍如银蕊——身为姊妹,相貌到底还是有三分相似的。阿勇不敢多望,越看越使自己想念银蕊。

他始终没有叫她的芳名。

三金蕊吐艳

多年后有人写吉隆坡战前掌故,总不能不提起梅苑酒家。原址在陆佑东兴楼公司那一排的前边,只是传说六十年代间曾一度易手,八十年代时东山再起。创办人钟嘉裕,广东台山人,二十年代闻人,隆市里一条小路曾以其名命之,直到独立后才改换成马来历史伟人的名字。但依然有人记得前朝旧称“惹嘉裕”,不过已忘记他是何许人,还有那么一间“梅苑”。其独子钟贵生大概是“虎父犬子”。后世撰述者大都忽略他——至多是当作梅苑的少东主罢了。然而钟嘉裕的儿媳杨金蕊却颇有名声。

七十年代末,店面柜台硕果仅存的老臣子,说到这位少奶奶,则以“小脚夫人”来代替,他笑呵呵地下了个评语:“是个厉害人物哦!”钟贵生因为个性问题,以致大权旁落——“少东主三天两头请客,鲍鱼、上等鱼翅,一桌桌这样上菜,闹得像流水席,猪朋狗友一坐上去就开宴,不间断上桌。他老爹气得半死。”到底亏了有这个女人,钟嘉裕仿佛也庆幸祖上有德。老伙计夹叙夹议,娓娓道来。

她的厉害处是懂得驾驭底下人。

梅苑最初不过是以凤城粤菜为主流,且大厨常会拿乔作势,坐地起价——恃着锅铲砧板上的本事,动不动斥责学艺小徒,趁机摆起架子,以示位高权重,旁人撼他不得。

杨金蕊亲自拜访一位退休妈姊廖七姊。冈州会馆后巷极荒凉的地段,乃七姊静养之地,有邻舍目睹有盛装妇人入屋求见。隔日梅苑后座东翼便另辟一个炉灶,然后大门贴上红纸一方,写着:“驰名顺德菜,七姊主理,预订请早,以免向隅。”印出来的菜名不见得有何突出,不过是家常菜而已,但极讲究处是七姊用料之精,烹调手法之妙,即使煮一锅上汤用的鸡,亦是从菜园里挑出来,而且是专拣老鸡瘦肉,加上云腿,以灯芯细火熬足七八个钟头。起初大厨嗤之以鼻,认为七姊属小技末道,可是看见众口称赞,又满不是滋味,欲投诉给钟老板,又怕颜面拉不下来,只气闷在心。

七姊菜渐受欢迎,大厨忍不住就在助手面前咒骂杨金蕊,好听一点的是“扎脚武则天”“缠足西太后”,难以入耳的则是“臭婆娘”“死八婆”——不绝于口,尤其在斗牌小赌之际,索性骂个畅快淋漓。别人听见,到底抵不住,便劝他看开一点,大厨反而冷笑道:“我倚老卖老讲一句,我在梅苑学砧板的工夫,她还在地上学爬呢!何况当日钟家聘选的新妇根本不是她——”说到关键处,却走进了钟家的一个女佣阿柳,吩咐厨房要一道烧白汁鹌鹑蛋,讲明是少奶奶点的——是大厨拿手的西餐中式煮法。大厨住了嘴,横着脸到灶边去了。

金蕊也不是不知道,只因为他是老臣子,权且装聋作哑,一方面温言笑语对待楼面伙计,一方面极力推崇七姊菜,内外夹攻,那大厨纵使气焰万丈,也消得只剩半尺。如今有一班商会的老板仍然会记起梅苑少东主夫人,穿着葵花色窄身小袄,或幽紫通纱蕾丝娘惹裙,坐在柜台上嘴角含笑,声声唤着头家,报上时新菜肴;有眼福的可以看见她莲步姗姗地充当领班,送他们到楼上的“明月厅”“明珠厅”,并嘱咐白衫白裤的伙计移开八仙屏风,打通两厅,加上数盏水晶璎珞吊灯,座上坐着花馆阿姑,衣光鬓影——点的是大厨和七姊的招牌菜。表面看来是平分秋色的局面,其实已算是抽了大厨的后腿。有人戏谑为妇人兵法,所依恃者乃一妈姊兵也。

大厨恨极而生一计,到处游说大小伙计排挤七姊,尤其酒楼厨房佬聚赌,最忌女子,稍有手风不顺,无不怨声四起,矛头直指七姊——虽说她乃云英未嫁之身,可当时男界自有一种轻薄无耻的声口,谣传妈姊自梳女的骚史韵事,比起良家妇女或花丛河下人,别有一番难言的风流;而七姊年龄也不大,不过是四十许,更被渲染得如狼似虎。大厨于是撺掇他人对七姊风言风语,没半点正经。这七姊见惯场面,也得哑忍——有时要碗没碗,要碟没碟,且净是听见吃吃的笑声,浪言谑语,烦不胜烦。偶尔一两次菜肴失了水平,耳闻客人指点批评,七姊心高气傲,毕竟受不了,不禁珠泪暗流起来。

金蕊眉毛也不动一下,开始出手。

先稳住七姊的心:另置一橱,摆放她的私家用具,再聘两名妇人做砧板头手,就像是不受东土管辖的小朝廷。之后金蕊亲自入厨房巡看,里面斩瓜切菜的小兵小将无不噤若寒蝉——金蕊步履缓缓,一走一顿,一双利眼来回扫射,绝非秋水盈盈,实系电光锐箭,稍有马虎,她立即沉声叱骂:“怎么?想要拆滥污啊?要打风流工请到别处去!不要坏了梅苑的名声!我是最容易商量的,做得好,年尾双粮兼替你们办货过年,做鬼作怪的,劳烦你们收拾包袱走路!”接着扭进七姊炉灶旁,鉴赏这御用厨娘烹调的手艺,喜得七姊心花朵朵开,忙掀开锅盖,叫金蕊试一下焖海参的滋味,又切了一两块烧鸭,让她享用——七姊简直是领了免死金牌,殊荣非等闲。众人看在眼里,再也不敢造次。

形势比人强,大厨只有做策略性退让,以忍字诀自勉自励。

大厨午后返屋小歇,刚入天井,就瞥见阿柳陪同金蕊端坐在荷花缸边,与自家老婆有说有笑,心底一沉,却也硬着头皮趋前装笑,叫一声少奶。金蕊以手绢掩面,柔声道:“多叔,你实在不对,你老太爷要从唐山过来,也不跟我说,我有相熟的水客,坐船坐二等舱,不必搁在新加坡那儿种疫苗洗硫黄澡,直接可以上岸,老人家就少受一点罪了。”大厨唯唯诺诺,心里只恨老婆多嘴。金蕊又笑道:“我今天来,无非是希望多叔能多体谅我,一个妇人家挑担子,样样要劳心劳力……”说得大厨脸赤热滚辣起来,讷讷难言。金蕊叹了一口气:“只要有好的法子能替梅苑带来生意,我都愿意去试,可梅苑总是少不了多叔您,到底老臣子的功劳最大,大家没有不晓得的,您有任何要求,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一定帮您办到。”大厨头汗涔涔,作声不得。

金蕊讲到做到,安排水客带他老父来州府,船费食宿全由她一人包办;他女人生孩子,请产婆陪月买满月礼,婴儿衣裳,一样也少不了。大厨领得他人一份恩,拼搏出十份回报,以后一提起金蕊,反转换口气,说:“少奶体恤下人,没得说。”人们不只惊异他的态度有变,更佩服金蕊含笑遏风止雨的能耐。

金蕊以梅苑酒家的名义,寻访外面手艺精巧的师傅,不管他们是横街窄巷的贩夫,还是蹲坐在花馆青楼一隅开档的卖食汉子——只要稍有名气,皆不忘以重金相待。故此上门的食客可以尝到三间庄水罗松的卤水鸭,万津满姑娘娘庙一侧的花五嫂的叫花鸡,甚至客家人的小吃也网罗了——金蕊妹夫何阿勇做的“算盘子”。梅苑酒家几乎有了五湖四海的名馔佳肴,已不限于凤城粤菜。人们当着钟嘉裕的面称赞金蕊,他乐得呵呵大笑——也亏得他没有什么顾忌,观念新,不理会做生意的旧传统;妇人闺门不迈,只躲在兰房里绣花,他认为这是过时的思想——尤其来到南洋州府,更不在乎男主外女主内;他最欣赏交际场上落落大方的女性,不止一次表示对英国妇女的赞美。但对于媳妇的三寸金莲,又觉得是东方女性独特之娇娆所在,连带他丧偶后所讨的妾亦是小脚的。

一嫁入钟家,金蕊就替家翁管账簿。贵生反而连打个算盘记账,也成问题,一天到晚只顾着去商会俱乐部报到。旁人给了他一个冷落娇妻之名。

好几次,阿勇在午后到梅苑去,恰好有空便与金蕊说几句。

底下人少不了啧啧议论,说妹夫和妻姨有什么可谈的,要在楼上屏风后的雅座花去一个炎热的下午。

阿勇偶尔也带惜妹去。

她静默无声地坐在一旁,看着父亲和阿姨说些唐山乡下的往事、酒楼流传的趣闻、州府的时局形势或者庙里所求的一支签文,在无话可说时也拿出来反复研究。而女童那双清丽亮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冷冷的神气——她并不喜欢金蕊。

他是有点自己骗自己。在下午昏昧的楼上,没有点灯,金蕊的脸庞五官半隐半现;他对着她,空气中只剩下断续未了的语言,一句半句,接过来,没有说完,又勾起另一个话题——在闲话家常之外,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他的妻银蕊悄悄来到身边了。她们有些地方相似,譬如语气尾音,常用的字眼,甚至是嗓音笑语——如果没有阳光,黑漆漆的世界里,他一定以为是银蕊回来了,忍不住便想上前相认。他带女儿来看她了。

而银蕊生前却不大提自己的姊姊。

题图为电影《初恋红豆冰》剧照,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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