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这个几毛钱的小东西曾让很多人赚到
万事开头难
读稿人语戴维
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和外国人做生意,这都是改革开放之初亲历者徐川的特殊回忆。那时候是西洋镜,今天回味,别有一番滋味。
国门一开,中国人显示了惊人的创造力。避开手套的进口配额限制,另辟麻棉手套生意,不就是一场小小的贸易战吗?
几毛钱的劳保手套,最终产生了巨大产值,也成就了一批乡镇外向型企业,个中艰辛,今天回味,亦都成为传奇。
中国人重新认识了商业的价值,重新开启了对外贸易,务实、执着、肯干,这就是大国富强之路的开端。
万事开头难。那时候穷,现在富有,中国人应该自豪。
走在共同富裕的大道上
我们的流金岁月
被手套“套牢”的日子
口述徐川.整理曾琦琦
01
进了公司,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想考研。我的目标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以后当驻外记者
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国纺织品进出口公司浙江省分公司。
进出口贸易,就是做生意。我读的英语专业,不懂生意经。为谈生意的外商当翻译么,我觉得有点大材小用,斯文扫地。
我的父母都是教师,我从小向往当歌唱家、当翻译家、当作家。
幸运的是,我高中毕业不久,高考恢复了。第一志愿我填的是北京大学,可惜分数差了一点,最后被杭州大学录取。在大学里除了上专业必修课,我还阅读了大量英语国家特别是英国的历史、政治、文学、法律、经济等书籍。
进了公司,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想考研。我的目标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以后当驻外记者。
考研要单位介绍信。我跑到省厅开介绍信,人事处长说,不行,考研要推荐的。
考研不成就调走。我联系了省社科院、中国美院、浙江农大和中国计量学院。这些单位都对我敞开大门,就等我临门一脚了。
就在这时,领导派我参加年8月在广州举行的国内第一次手套小型交易会(简称小交会)。小交会上外商很多,我的英语可以发挥作用。
总公司指定我们与美国太平洋手套公司和旧金山的HL公司两家客户对接,赴会前寄来价格表,文件右上角印着“秘密”两字。
出口手套的价格是上海针织品公司老业务员张月生定的,按照重量(8盎司到24盎司),款式(男式、女式、直指、横指、蝴蝶指)以及包装定的价格。
我自作主张叫了隔壁毛衫科的同事老戚一起去。因为当时火车票非常紧张,老戚说他来买上海到广州的卧辅票,他有门路。
年在广州参加手套小交会(后排右一)
我和老戚从杭州站上车后,发现铺位上躺着别的旅客。明明这个铺位是我们的!车长来了。车长说,火车发车半小时内要换卧辅的牌子,你们没有换,我转卖给他们了。
车长轻描淡写地说,你们下车前找我签个字,去窗口退座票与硬卧的差价。
我俩气昏了。
卧铺泡了汤,连座位都没有。老戚当过兵,晚上在过道铺上报纸蜷身而睡。我嫌脏,旅行袋当凳子坐着打盹。车厢里乌烟瘴气,挤满了去广州“跑单帮”的旅客,熏得我头昏脑涨。
站站、坐坐30来个小时,才熬到了广州站。
02
当时中国出口很多劳保手套,价格低,但市场潜力巨大,是块未开垦的处女地
我们先到东方宾馆报到。
进了房间,我赶紧洗澡更衣,上床躺下,四肢松展休息片刻,享受一下宾馆的舒适。
小交会那几天,我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眼花缭乱。
80年代的广州东方宾馆
小交会上最大客户Cardinal公司的老板DavidWain,请我们到旁边中国大酒店的总统套房里聊聊。
总统套房有富丽堂皇的大客厅,两男两女服务生站在放满酒水饮料的手推车边上,客人可以随时享用。总统套房的价格是美元一天。我的月工资是人民币54元。我不吃不喝工作几年才能住一个晚上啊?我暗暗咂舌。
下午,张月生领着两个老外来找我。
在长廊边的中式亭子里,老张用上海话对我说,伊拉是阿拉老客户,阿拉实在太忙,呒没辰光对付,侬有兴趣就同依拉讲讲。迪格客户信用交关好。
他又用英语把我介绍给客户后就走了。
老外一老一少,是对父子。年轻的递给我一张名片:Magid公司,姓名Cohen,职务Treasurer(财务主管)。
80年代的广州中国大酒店
Cohen用英语介绍公司的情况,他特别说明,如果手套中麻的成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就可以避开美国海关的配额限制。
我洗耳恭听,明白了,对手套的兴趣陡增。我对他俩说,OK,让我再了解一下,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回到杭州,我马上展开工作。
我们公司有出口美国的棉布手套配额8万打、化纤手套配额8万打。如果是两者之外的非配额产品,不就可以不受限制地出口了吗?想到这里,我精神一振。
当时中国出口很多劳保手套,价格低,但市场潜力巨大,是块未开垦的处女地。
年美国的手套客户来访,报价是1.6美元一打。这是中纺总公司和美国的第一单生意。
这次小交会,我方定价,8盎司基本款为3.28美元一打。如果能卖出这个价钱,就能获取很好的利润。
根据美国海关的规定,我专门定下了非配额手套的规格:用百分之五十五的苎麻和百分之四十五的棉纱来织布。
03
公司里人人知道我要调走。小交会回来,领导关切地问:小徐,你的事情落实了吗?我说,我被手套套牢了,改变主意了
苎麻的产地在湖南株洲。我马上与株洲麻纺厂联系,与北京中纺总公司针棉织品处业务主管王俊涛联系,与Magid公司联系,与太平洋手套公司联系,进口了十台缝纫机,再经领导同意由公司财务科借给鄞县纺织厂30万元买纱款。
那时工厂有乡镇(社办)企业,有二轻(集体)企业。株洲麻纺厂是国营企业,五、六千职工。该厂几次邀请我去考察。我实在太忙,婉拒。
忙什么呢?光是打电话就忙得我焦头烂额。打国际长途要总经理批。打国内长途电话也很麻烦,要先接通杭州市总机,报上挂号、帐号、对方地址、单位和人名。女接线员再与宁波总机联系,宁波又与鄞县总机联系……一路下去,最后才接通工厂。经常这里接通了,那边忙音,急得我火冒三丈。有时一上班就打电话,一直到快下班才接通。电话几乎天天要打,女接线员对我的声音都听熟了。
百忙之中,我突然想起调动工作的临门一脚还没踢呢。调还是不调?
参加小交会,我的脑子突然开悟了。
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但真正使财富呈现几何级增长的,是健康、完善的商业体系和对外贸易。商贸将财富带进流通与分配,确保财富有条不紊地增长,同时带动更多的人参与劳动,使国家富强、人民富裕。
认为做生意就是斯文扫地,是我太迂腐了。我面临的是巨大变革的年代和变化叵测的商海,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公司里人人知道我要调走。而我,小交会回来就偃旗息鼓了。领导关切地问:小徐,你的事情落实了吗?
我说,我被手套套牢了,改变主意了。
04
签了合同就具有法律效力,但利润压得太低,工厂供不了货,那么多职工怎么办?
外贸单子一头连着国外客户,一头连着国内厂家。我们做外贸的就在这两头跑。
年12月,中纺公司在昆明开会。我坐了60个小时火车去开会,会后,又心急火燎赶回来。
我已和一家手套厂的厂长约好去嵊县纺织厂采购麻棉手套的布料。谈合同时,书记叫副厂长和我谈。谈的过程中,副厂长不停进去向书记汇报。最后谈下来的价格是9元一吨。这个价格是对方提的,我估计拍板的人也稀里糊涂,行情不灵。
合同签订后三天,嵊县纺织厂来了个科长,要求涨到元一吨。
签了合同就具有法律效力,怎么可以改呢?开玩笑。
和同事在美国太平洋手套公司门前
每次去工厂谈业务,都有市、县外贸的干部陪同。有一次,县外贸的同志对我说,小徐,你责任很重啊,合同签的好不好,关系到工人的饭碗。
现在利润压得太低,如果工厂供不了货或者出货质量太次,工厂怎么办?那么多职工怎么办?这么一想,我同意了嵊县方面的改签要求。
纺织厂供应棉麻布料,最终成品由手套厂加工完成。
除了两家鄞县的手套工厂,我还加了一家新昌的工厂。这个生产能力已经足够消化我们的合同数了,厂子多了会乱套。
没想到老戚决意另起炉灶。我听说他正在向我手下的一家手套厂抛橄榄枝。
我跑到别的办公室,接通了那家手套厂的厂长电话,但话又没法直说,到处有耳朵。幸好,生产女厂长灵光透顶,从我吱吱唔唔的三言两语中明白了我的意思。
后来,这家手套厂拒绝了老戚的牵手。
05
不守信用太无耻了!我咬定这笔钱是买棉麻的。但我说了白说,钱已经被挪用了
按了葫芦起了瓢。拿了我们公司30万元人民币的鄞县纺织厂,不去提已经运到家门口的棉麻,反而把钱花在消防安全器材上。
他们换了厂长,新厂长以前是做消防器材的。
不守信用太无耻了!我咬定这笔钱是买棉麻的。但我说了白说,
钱已经被挪用了。宁波车站堆着株洲工厂运来的棉麻,那边三家手套厂又嗷嗷待哺。
一团乱麻。我头痛得要炸了。冷静下来,我先把鄞县纺织厂下面的邱隘加工厂直接提升为对接工厂;再与株洲工厂进行了沟通,让邱隘加工厂直接去提货,棉麻款由我公司一个月后直接付到株洲工厂。
当时,我都是口头担保,放到现在肯定行不通了。
一番移花接木后,既救了手套厂的急,又解开了资金的结。
那年,我们一共生产和出口了麻棉手套约25万打,全部是“创造”出来的非配额产品。
至于鄞县纺织厂的30万元借款,后来他们又换了一个新厂长。我和新厂长商定,他们生产棉麻布由我负责收购,每次收购付款时按百分比扣下一部分款子来还30万元借款。
这个新厂长做事情靠得牢,后来成了国内有名的服装企业家。这是后话。
06
第一次出国大家很兴奋,到嘉兴吃晚饭,问起一箱礼品谁带?我呆若木鸡。赶紧上中巴车清点,没有礼品箱
我是搞外贸的,记不清去美国、加拿大出差多少次,可能比去北京、上海还要多。但第一次出国的印象深深烙在心里。
那是年,公司成立了去美国和加拿大推销的美加小组。那时候,出国签证要有邀请函。拿到总公司的出国批件后,组队出国共七人,由我负责落实手套合同。
我去上海美国领事馆取回七本办好签证的护照。除了刘经理和老吴科长,其余五人都不到三十岁。刘经理还把要带到美国、加拿大派用场的一箱礼品交我。
我们借了公司出国人员专用的行李箱、打包袋,年3月20日,出发!
美加七人小组在旧金山街头品尝美式快餐
第一次出国大家很兴奋,手忙脚乱地把行李箱塞进公司派出的中巴车。到嘉兴吃晚饭,问起一箱礼品谁带?我呆若木鸡。赶紧上中巴车清点,没有礼品箱。
刘经理叫我和小王马上回杭州拿礼品箱。
坐火车从嘉兴到杭州城站,我和小王急煞乌拉坐出租车回公司。深更半夜公司大门紧闭。我俩翻过铁栏杆跑到三楼取了箱子,再翻出栏杆坐出租车,赶到城站火车站。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两点钟。售票处通宵排队买票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心急如焚,从外衣内贴袋里掏出护照,挺起胸膛郑重地对执勤民警说:同志!我们要执行紧急任务!必须马上去上海。请帮忙买两张快车票。
民警马上让我插到最前面买票。我与小王冲进去坐火车。早上七点吧,到达上海火车站。其他五人正在出口处眼巴巴地等着呢。我和小王拎着箱子出来,大家松了口气。七个人重整旗鼓坐中巴车去机场。
飞机飞越太平洋。我的心一直拎着。人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07
Magid公司安排我们住在希尔顿酒店。当时我们的住宿标准是每人每天50美元,我们怎么住得起呢?那时候穷啊
旧金山到了。
海关大厅旅客很多,出关的队伍一排又一排,电子屏幕上英文字母闪烁,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的人在我眼前显动。我抬起左腿用力在地上踩了三下,问自己,到美国了吗?进海关了吗?
太平洋手套公司的徐惠诚先生带着胖胖的韩先生在出口处等我们。出了机场,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我第一次见到高速公路。
在旧金山,我与HL公司签了3万打手套;与徐先生的太平洋公司签了包销协议,基数为25万打。从此,他每月从我这里采购一个20英尺集装箱的麻棉手套。
到芝加哥。我们与Magid公司签了几万打的合同。
Magid公司安排我们住在希尔顿酒店。当时我们的住宿标准是每人每天50美元,餐费30美元。个人杂费10美元(小费、电话费、岀租车费等)。我们怎么住得起呢?
我惴惴不安地对Magid公司财务主管Cohen说,希尔顿太贵,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费用标准,请您帮忙换一家小酒店吧。
Cohen微笑着说,哦,那费用由我们公司来付。
我感觉脸发烫脚发虚。唉,咱穷呀,真丢脸。
摩天大楼、高速公路、大超市、大停车场、大博物馆……一切都是没见过的。第一次出国,开阔了我的眼界,改变了我的观念。
我按规定买了一台免税彩电、一台上税冰箱,回去后轰动公司。我爸我妈笑得合不拢嘴,女朋友对我充满信心。同事们羡慕得眼珠掉了一地。
08
董事长抡起锤子“铛”地一声,电脑屏幕上立刻跳出公司股票的代码。我也轮到手执木锤敲铜锣一下,激动得心潮澎湃
在美国一个月,我们七人齐心合力拿到了一大批合同,一炮打响!
从此,有关劳动保护的防护服、胶鞋、手套类的国内外资料、信息我都不放过,想方设法用配额产品带动非配合额产品对外销售。
公司这一年的出口额从0万元美元上升到1.3亿美元。其中手套的出口额从50万美元突飞猛进到万美元。
年在上交所为公司上市敲锣
改革开放如同开闸放水。被禁锢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如潮水汹涌澎湃,我有幸成为改革大潮的排头兵。经历了国家从落后到先进、闭塞到接轨的过程,我是参与者,是见证人!
年公司开始自负盈亏。年国家重新开放股市。年我们公司改名并改制。公司重组后,年12月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
副省长带队,我作为监事会成员随行到上交所。那天,大家站在一个挂着大铜锣的木架前。董事长抡起锤子“铛”地一声,电脑屏幕上立刻跳出公司股票的代码。掌声响起。我也轮到手执木锤敲铜锣一下,激动得心潮澎湃。
我和徐惠诚先生
商海行舟三十多年,身边的同事,有的官至正厅、正部,有的发财成大佬,有的移民出国,有的因病去世,有的进了牢狱,世事难料。
而曾经的客户好多也成了我的良师益友。
徐惠诚先生结束经商后,每年在安徽、广西、湖南等省建希望小学,资助名贫困学生。他亲自面试学生的能力。他说,挑有能力的事半功倍,我不指望回报,只指望这些学生今后能够向前奋进。受资助的学生不负徐先生厚望。大学毕业后有的回到家乡当教师,有的选择去国外深造。
徐先生的胸怀和财富观使我敬佩。年,我成为一家著名公司的监事,该公司给我的报酬我全部捐给了希望小学。
如今我退休了。年1月,集团公司为我举办了特别奖励大会,董事长在台上与我合影;年12月28日在杭州剧院举办的集团成立十周年纪念大会上,我作为2万名在职和退休职工的唯一职工代表上台接受了集团领导的献花。
感恩改革开放的沸腾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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