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支部书记15
项目部食堂中午十一点半开饭,用餐一律在饭厅,使用统一餐盘。这天中午,楼道和食堂里的喇叭突然响起欢快的音乐,并传出广播员的声音:“大家好,我是陆正;大家好,我是李慧慧;地铁项目部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
这个广播站是萧一哲一手策划的。
在项目部办公区电气设备安装时,萧一哲看办公楼面积太大,厂区周围没有居民,就吩咐机电部经理,让他找赵成功商议,最好在楼内安装一个扩音器,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广播通知。赵成功考虑他说的有道理,又用不了多少钱,就同意了。
扩音设备装好之后,他就思索着要办一个项目部广播站,利用午饭时间播出员工自编自演的节目,活跃项目部的文化生活。
他把这个想法对陆正说了,陆正说扩音设备没问题,因为都是电脑操作,可以事先录制好节目,到时就能自动播放。他感慨现在的电器真是先进,当年在农村插队时,村里广播都是对着话筒直接说。他那时是播音员,曾闹出过不少笑话。比如有次紧张,他把广播站说成了“广播电台”,弄的公社打“你们村儿什么时候设电台了?”
确定思路之后,他立即着手实施。但事先没与赵成功商量,也没上支委会讨论。并不是他不想“民主”,是感觉这些人对政工的偏见太大,无论他提出搞什么活动,都会遭到冷嘲热讽,或者干脆否定。以前,他知道基层当书记难,但没想到这么难,真有点寸步难行。现在,他真有些同情那些支部书记了,不清楚这些年,他们是怎样从这样的“夹缝”中熬过来的?不过他不怕难,因为觉得这些人抵制他搞活动,是水平低下的表现,用范增说项羽的话:他们是“竖子不足以谋”。对付他们他自有办法,既然“民主”不了,自己就干脆玩“集中”,把活动先搞出来,效果由他们评判。
他首先确定广播节目的栏目。他知道广播决不能搞成念报纸、读文件、表扬好人好事,那样员工会反感。风格必须新颖活泼,娱乐性强、喜剧色浓,让大家爱听想听。经过反复思考,他在本子上写下了《我当明星》、《讲笑话》、《说典故》、《点歌台》——凡是他认为能引起员工兴趣、令员工捧腹的内容,都列出了栏目。
但是,他毕竟是书记,懂得搞活动还要加入政治教育的内容,不能把活动庸俗化。
早先在公司工作时,为了给领导写文章,他经常学习和研究企业文化建设的问题,尤其是“思想政治工作”与“企业文化”的关系。他就是这样的人,每当接受一个新事物、甚至一个新名词,都要从根底上弄清是什么意思,做到“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经过学习,他懂得了“企业文化”是管理理念,“思想政治工作”是党的任务,两者虽有相同之处,但本质是有区别的。简单说,“企业文化”是为项目盖好楼、多挣钱;“思想政治工作”则是为培养“四有”新人。因此,书记正确的做法,是能在开展企业文化活动中,把思想政治教育溶入,达到“双教育、双建设”的效果。
在这个思想前提下,他又在本子的另一页,列出了《党员承诺宣读》、《家乡话念入党誓词》、《时事新闻》、《好人好事》等栏目。
栏目策划好,他把陆正和李慧慧找来,让他们去查前不久青年填写的调查表,找出有唱歌、乐器爱好的人,抽时间分别给他们录音,准备在《我当明星》栏目中播出。为了鼓舞大家踊跃参加,他提出自己带头唱一段京剧《大雪飘》。陆正和李慧慧一听十分高兴,当时就邀请书记去多功能厅,他们要一览书记唱京剧的风采。
《大雪飘》是京剧《野猪林》的中林冲的一个唱段,萧一哲很喜欢,因为觉得唱词很精彩:“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底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奋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啊,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在空荡的多功能厅里,陆正调出《大雪飘》的OK曲子,伴随着京剧乐曲的响起,萧一哲定住心神儿,亮开嗓子,富有情感地唱起来。
俗话说:诗言志,剧煽情。他声情并茂地唱着唱着,没想到自己竟然入了戏,情感进入了“林冲”状态。在《水浒传》中,他最喜欢“豹子头”林冲,觉得他是真正的英雄。但也感觉林冲最冤屈,获罪就因为他的媳妇长得漂亮。此时,他突然感到,自己不是和林冲差不多么?一辈子要强,渴望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但屡遭碰头,五十多岁了,仍一事无成。唱到“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时,鼻头一酸,泪水差点出来。好在他戴着眼镜,陆正和李慧慧没注意到。
今天,他精心策划的广播站正式开播了。这时,陆正在喇叭中问李慧慧:“慧慧,今天节目怎么安排的?”
“前不久,项目党支部开展了党员承诺活动,第一个节目是党员宣读自己的承诺。接下来是《我当明星》节目,有几位同事给大家唱歌,其中最精彩的,是萧书记给大家唱京剧。”
“那太好了,我们开始吧。”
接着,喇叭中响起雄壮激昂的《红旗颂》乐曲。《红旗颂》是著名作曲家吕其明于年创作的交响曲,描绘年10月1日第一面五星红旗升起的情景。萧一哲很喜欢这首曲子,每当听到它宏伟庄严的旋律,常常会感到浑身的热血沸腾。伴随着配乐,传出萧一哲庄重洪亮的嗓音:“我是党支部书记萧一哲,年7月1日入党。为建好地铁工程,我承诺:——”
下午,陆正来找他。他询问第一次广播的效果,陆正说:“效果很好,不少人就是说广播时间太短了,有的人还主动找来,要求独唱录音,下次也上。”他说:“不能时间太长,太长了影响午间休息。”
“不过——”陆正欲言又止。
“怎么了?”
“刚才我碰见赵总了,他说以后放点轻音乐,别弄这乱七八糟的,好像很不乐意。另外他还让把理发室的牌子摘了,说办公室挂这么个牌子像什么话啊?”
萧一哲听完怒不可遏,气冲冲的说:“甭理他,什么都有意见。你们去安排下一期,继续广播!牌子也不准摘,继续挂着!”他最怕青年人的积极性受到打击,心说这个赵成功真不是个玩意儿,那么大领导,有什么意见你对我说,背后和孩子们撒什么耙子?真没素质!
陆正第一次看到他在项目部发火,似乎觉察出什么,悄悄转身出去了。
赵成功有中午吃饭和别人聊天的习惯,当然“别人”都是部门的经理,他想给吃饭人的暗示是,自己日理万机,连吃饭都要谈工作。这天午饭,他刚要和商务经理吴迪说点什么,喇叭突然响了,是项目部办的广播。他心里有点起火,心说办广播这么大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看来这个书记是真不拿他当回事。吃完饭,他带着怒气去找陆正,看见一群人围着陆正,在观看他给别人理发,门上还挂着“青年理发室”的牌子。他一向认为,项目部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要由自己审批才能生效,但现在广播站开了,理发室成立了,自己居然根本不知道,就当场甩了陆正几句。
一般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就是出问题时,总去考虑别人如何不对,但很少问问自己是否有毛病?赵成功也如是,现在,他只认为萧一哲“胆大包天”、我行我素,根本不想自己对他的工作除否定之外、何时给予过支持?
对于萧一哲所做的事儿,赵成功现在并不是不认可。比如他办报纸给项目部增了光,也给他自己脸上添了彩。但看见萧一哲工作如此之“火”、势头如此之猛,几乎是一天出一个花样儿,心里依然很不舒服。他参加工作三十多年,见过无数当书记的,但从来没有见过像萧一哲这样活跃、心里这么多“花花肠子”的。他夫人在家里曾问他:“萧一哲这个人怎么样?”当时他回答了八个字:“精力过人,能力超人。”在家人面前他是不会说假话的。
按照他的秉性,是不允许属下有人会超过他的,因为“一山不容二虎”。所谓“超过”的标准,就是威信不能比他高。但在这一年多中、尤其是进入现场之后,萧一哲在项目所有人员中的威信可是高的不得了。他谦恭和蔼,见谁都礼貌的微笑打招呼,所有人见了他都亲切的称呼:“书记”。甚至常和项目部打交道的甲方领导,有时都称赞:“你们书记的水平可不是一般。”相形之下,他和冯立伟倒有点灰头土脸,尽管大家也很尊重他们,但自己能感觉出那叫“敬而远之”。
他原来以为,把内外协调转给张大奎负责,等于伤了萧一哲的元气,从此会一蹶不振。因为没有实权的领导,在项目部地位就无足轻重,不会被员工推崇。但现在看来,还真不是那么回事儿,譬如这个萧一哲不就越干越欢实、威信增而不减么?
相形之下,他感觉张大奎的工作倒很操蛋。张大奎喜欢四处乱窜,经常不在项目部,项目部有事依旧是萧一哲出面解决。特别是晚上,张大奎连值班都找别人顶替。赵成功不止一次查看监控录像,夜间都是萧一哲带队巡视现场、处理民工纠纷等突发性事件。
守着这么个人,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特别萧一哲提出的那句“有困难找书记”,更让他感到别扭,因为这就等于变相宣告自己是项目主宰,是“王中王”。有困难都找你,要我这个指挥做什么?把我这个指挥往哪儿摆?他觉得萧一哲犹如一股湍急的水流,能在土地上无孔不入。最终,他会把项目整片的淹没,包括把他赵成功淹没掉。因此,必须想办法抑制他。
虽然赵成功提出不喜欢他办的广播,但萧一哲没有退却,认为广播如果播一期就夭折,员工就会认为自己在导演“闹剧”,以后开展别的活动就会到受影响。因而下定决心,既然他敢当众拆台,那对不起、自己和他犟定了,无论如何也要继续办下去。
他觉得赵成功很不像话,其实要办广播的事情他早知道。上次马林来项目部,自己曾当着他面向马林做过汇报。马林听了很满意,说就应当这样,要利用许多传统的好方法搞好宣传工作,甚至让自己考虑能不能再尝试出墙报、板报,宣传好人好事,鼓舞员工干劲。如果你有意见,为啥当时不提出来?再者,通过一年的努力,自己已经把员工开展文化活动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身边有了一群热情高涨的青年骨干。作为工程指挥,你应当大力支持才对路,为啥总要背后泼冷水呢?
按照设想,他开始编辑第二期广播。他计划广播是不定期的,编辑好一期就播出一期,不受时间限制。
这期有个节目是《用家乡话念入党誓词》。他让李惠惠找来一批外地籍员工,分别来自江苏、湖南、内蒙、陕西等地。他让这些人逐个用家乡话朗诵入党誓词,凡是有普通话成色的就筛选掉,留下的都说的是地道的土著方言。
很快,第二期广播开播。头一个节目是《用家乡话念入党誓词》,伴随悲壮的《国际歌》乐曲,不同口音的外地员工分别朗诵了入党誓词。此时,萧一哲正坐在办公室里聆听,冯立伟突然闯进来了:“书记,这么念誓词不严肃吧?”他没回答,心说这哥们儿真肤浅,也不用脑子想想,那些中央的大干部、哪个不是南腔北调的外地口音?
给赵成功开车的司机爱唱歌,听了第一期广播后,主动找陆正录音独唱,并强烈要求尽快播出。所以,今天的《我当明星》第一个节目,是他唱孙楠的《一生约定》。当时,他正在排队打饭,后面一个年轻人故意大声揶揄:“这是唱还是嚎啊?”在场人哄然而笑,气的司机扭头怒斥:“真他妈没文化!”
赵成功是敏感的人,见广播照常进行,知道自己的阻止没有“成功”,心里自然不会很爽快。
这天,赵成功找到项目商务经理吴迪,问了一下成本支出情况。然后说:“各方面都要控制,不然最后成本兜不住就麻烦的,地铁工程再赔钱就现眼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宣传费用是怎么规定的?”
“宣传费?咱们就没有宣传费。”
“那他们满世界挂标语、安牌子是花什么钱啊?”
“嗷,您说这个啊,这个取费是文明施工和环境保护费,”吴迪翻开书给他念:“内容包括:安全警示标志牌、现场围挡、五牌一图、企业标志、场容场貌、材料堆放、现场防火、垃圾清运什么的。”
“那也要控制,超了也不行。你下次在办公会上要说一下。”
吴迪是个鬼机灵,马上听出他暗指的是书记萧一哲。从心里说,她对萧一哲还真有点意见,因为每次她往项目部推荐合作厂家,赵成功和其他经理都给点面子,唯独行政后勤方面归他负责,一点面子都不给,甚至让她难堪。比如不久前,食堂要安装炉灶、烟囱等设备,她找来自己一个亲属的厂家承接,本来都谈好了价钱,厂家也把规格尺寸取走了。但转签合同时,唯独他在上面批示:要货比三家,请后勤落实再报。“比”的结果,是自己介绍的厂家不干了,因为造价太低无法接受。
再一次,刘忠厚来汇报,说是保安用的岗亭不仅价格贵,连门都关不上,并且不管安装。经了解,又是吴迪介绍的厂家。他听完,立即让打电话给厂家退货。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赵成功出面让把岗楼留下。他不知她用什么办法把赵成功“摆平”的。
经过了这些“碰撞”,她对萧一哲的记恨已经形成。
最让她难受的,是党支部虽然把自己列为重点发展对象,但今年发展的党员不是她,而是她的部下于兰花。若发展旁人,对自己刺激还小一些;但部下入党,她感觉让自己脸上无光,认为在别人看来,于兰花要比自己优秀。
项目部每周二上午召开班子办公例会,没特殊情况都要开。办公会开的方式也和公司一样,先分别由部室领导汇报工作、提出存在的问题,大家一块商议解决。因为主要是研究经营生产问题,萧一哲很少发言,只是旁听。“少出头露面,不指手画脚”是他给自己制定的信条,原由是这么多经理分头把关,自己又不太懂业务,说不到点上会让人反感。
他开会从来不带水杯,这个习惯,来源于他的一次“宣言”。在公司时,他曾在报纸上写过一篇文章,主张开短会不开长会。文中举出了一些善开短会的范例:日本丰田公司最长的会不能超过俩个小时,与会无关的人不能参加,参会发言不能超过10分钟;俄国总统叶立欣规定开会每人发言不能超过5分钟;麦当劳会议室的椅子没有靠背,为的是让开会者坐着累,盼着会议早点结束。文章结尾建议:要想开短会,第一把椅子背锯掉;第二不准带水杯。从那时起,无论参加什么会议,他都不带水杯。
他认为,领导干部驾驭会场的能力,就是工作能力的表现。对于赵成功和冯立伟驾驭会场的能力,他实在不敢恭维。就拿这个例会来说,通常开的时间很长,从上午九点开始,有时到中午12点都结束不了。发言者有用没用的都说,不时的还有人插话、争论,转移话题。但他们不出面节制,萧一哲也不好说什么。
轮到吴迪发言了。她先是把项目经营情况总体叙述了一遍,然后话锋一转,说道:“各种支出都要控制,比如宣传本来没有取费,花钱太多了,最后找谁要去?”大概是因为紧张,说话的声音略带颤抖。
萧一哲本来是闭着眼睛听的。最近可能晚上上网时间长,他的眼睛总觉得花,像是蒙上了一层膜。开始他以为是眼镜片磨损的原因,但摘眼镜还那样,于是就经常闭起眼睛养养。听到吴迪说出“宣传”俩字,他的心一动,立即睁开了眼睛。宣传是他分管的工作,他当然是很敏感的。如果今天的话是赵成功说的,他也就忍了。但一个部门经理提出指责,他想必须要她把这个话说清楚。他是书记,不能谁都想约束他,特别是在全体班子成员面前。
吴迪话音刚落,他说:“我插句话啊。”书记轻易不发言,所以一张口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他,会场出现了寂静。“吴经理刚才说宣传没地方取费是么?”他问。
“是啊。”吴迪说。
“那别的项目的安全质量标语、规章制度、材料码放标牌的钱出在哪里?”
“那些有文明施工费,我说的是宣传。”
“嗯,我听明白了,除了那些标语和牌子,就是政工宣传了。我第一次干书记,还真没琢磨过这个钱出在哪儿?这样吧,你去公司问一下经营部,问别的项目这个钱是怎么出的?我也去找一下公司党委,请示一下现场宣传谁出钱。”此刻,他虽然语调平和,但态度斩钉截铁,明显带着“反击”的味道。
吴迪也感觉出来了,小声嘟囔:“我也不是说不让花钱,就是别花多了。”
他说:“这个工地太大,和别处比肯定少不了。集团总经理让咱们现场彩旗飘飘,在场的人不听见了么?我进了面彩旗,还没插半个工地就没了。现在进了面彩旗都不够,以后还要进,这个钱少花不了。”
冯立伟听着有点烦了,每次去地铁公司开会,人家都指责这个项目部死气沉沉,不像个大企业施工,其中就有宣传造声势不够的原因。他说:“书记花那点钱算什么?两车钢筋就出来。把眼睛盯在现场管理上,别大篓子撒香油,满地捡芝麻粒儿玩儿。我看着现场宣传差远了,弄的我老到上面挨批去。”冯立伟虽然涣散一些,但敢说话,不怕得罪人。他刚才也听出了吴迪发言的“弦外之音”,知道是赵成功在和书记过不去,因为她没那么大胆子。他感觉赵成功有点过分,按说这个书记够让着他的了。
赵成功一直黑着脸在听。他原想借吴迪之嘴挤兑一下萧一哲,没想到出了这么个结局,弄的吴迪、包括他自己都难堪。他想,这家伙够滑头,关键时刻总把“党委”抬出来,谁敢跟党委抗衡啊?其实他并不懂,这就是萧一哲在日常讲话中,总要提出发挥党的“政治优势”的具体表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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